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庭院深深 | 上頁 下頁
五五


  「以後,你的行動最好安分一些,我了解你這種歡場中的女子,生來就是不安於室!我告訴你,高立德年輕有為,你別再去勾引他!你當心!我不允許你讓霈文戴綠帽子!」

  「哦!老太太──」含煙喊著,淚水奔流了下來,她一句話也說不出,掉轉頭,她打開房門,衝了出去。立即,她奔回自己的房間,關上了房門,她就直直的仆倒在床上。把頭深深的埋進枕頭裡,她沉痛的、悲憤的、心魂俱裂的啜泣起來。

  一直到中午吃午餐的時候,含煙才從她的房裡走出來。她的臉色是蒼白的,眼睛是浮腫的,坐在餐桌上,她像個無主的幽靈。高立德剛從茶園裡回來,一張晒得發紅的臉,一對明朗的眼睛,他望著含煙,心無城府的說:「哈!你失信了,你不是說要到茶園裡去採茶嗎?怎麼沒去呢?怕晒太陽,是嗎?」

  含煙勉強的擠出了一個微笑,像電光一閃般,那微笑就消失了,她什麼話都沒說,只是心神恍惚的垂下頭去。高立德有些驚奇,怎麼了?什麼東西把這女人臉上的陽光一起帶走了?她看來像才從地獄裡走出來一般。他下意識的看著柏老太太,後者臉上的表情是莫測高深的,帶著她一向的莊重與高貴,那張臉孔是沒有溫情,沒有喜悅,沒有熱也沒有光的。是這位老太太給那小女人什麼難堪了?他敏感的想著,再望向含煙,那黑髮的頭垂得好低,而碗裡的飯,卻幾乎完全沒有動過。

  黃昏的時候,含煙走出了含煙山莊,沿著那條泥土路,她向後走去,緩緩的,沉重的,心神不屬的。路兩邊的茶園裡,一群群的女工還在忙碌的採著茶,她們工作得很起勁,彎著腰,唱著歌,挽著籃子。那些女工和她往日的打扮一樣,也都戴著斗笠,用各種不同顏色的布,包著手腳。那不同顏色的衣服,散在那一大片綠油油的茶園裡,看起來是動人的。她不知不覺的站住了步子,呆呆的看著那些女工發愣,假若──

  假若當初自己不暈倒在晒茶場中,現在會怎樣呢?依然是一個女工?她用手撫摩著面頰,忽然間,她寧願自己仍然是個女工了,她們看來多麼無憂無慮!在她們的生活裡,一定沒有侮辱、輕蔑,和傷害吧!有嗎?她深思著。或者也有的,誰知道呢?人哪,你們是些殘忍的動物!最殘忍的,別的動物只在為生存作戰時才傷害彼此,而你們,卻會為了種種原因彼此殘殺!人哪!你們多殘忍!

  一個人從山坡上跑了過來,笑嘻嘻的停在含煙面前嚷著說:「你還是來了,要加入我們嗎?不過,你來晚了,我們已經要收工了。」

  含煙瑟縮的看了高立德一眼,急急的搖著頭,說:「不!不!我不是來採茶的,我是──是想去松竹橋等霈文的。」

  高立德審視她,然後,他收住了笑,很誠懇的說:「柏老太太給了你什麼難堪嗎?」

  她驚跳了一下,迅速的抬起頭來,她一迭連聲的說:「沒有,沒有,完全沒有!她是個好母親,她怎會給我難堪呢?完全沒有!你別胡說啊!完全沒有!」

  高立德點了點頭。

  「那麼,你去吧!」他又笑了。「霈文真好福氣!我手下這些女工,就沒有一個暈倒的!」

  含煙的臉上湧起了一陣尷尬的紅暈,高立德馬上發現自己說錯了話,這樣的玩笑是過分了一些,他顯然讓她不安了。

  他立刻彎了彎腰:「對不起,我不是有意──」

  她微笑了一下,搖搖頭,似乎表示沒有關係,她的思想仍在一個遙遠的地方,一個遙遠的深谷裡。她那沉靜的面貌給人一種愴惻而悲涼的感覺。高立德不禁怔住了,那屬於新娘的喜悅呢?那幸福的光彩呢?這小女人身上有著多重的負荷!她怎麼了?

  含煙轉過了身子,她繼續向那條路上走去了。落日照著她,那踽踽而行的影子又瘦又小又無力,像個飄蕩的、虛浮的幽靈。高立德打了個寒戰,一個不祥的預感罩住了他,他完全呆住了。

  到了松竹橋,含煙在那橋頭的欄杆上坐了下來,沐浴在那秋日的斜暉中,她安安靜靜的坐著,傾聽著橋下的流水潺潺。斜陽在水面洒下了一片柔和的紅光,蘆花在晚風中搖曳,她出神的望著那河水,又出神的望著天邊的那輪落日,和那滿天的彩霞。不住的喃喃自問著:「我錯了?我做錯了?」

  她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,終於,一陣熟悉的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她,她跳起來,霈文及時煞住了車子,她跑過去,霈文打開了車門,笑著說:「你怎麼坐在這兒?」

  「我等你!」她說著,鑽進了車子。

  「哈!你離不開我了!我想。」霈文有些得意,但是,笑容立即從他唇邊消失了,他審視她。「怎麼?含煙?你哭過了嗎?」

  「沒有,沒有。」她拚命的搖頭,可是,淚水卻不聽指揮的湧進了眼眶裡,迅速的淹沒了那對黑眼珠。霈文的臉色變了,他把車子停在路邊的山腳下,熄了火。一把攬過了含煙,他托起她的下巴來,深深的、研究的望著那張蒼白的小臉,鄭重的問:「怎麼了?告訴我!」

  她又搖了搖頭,淚珠滾落了下來。

  「只是想你,好想好想你。」她說,把面頰埋進了他胸前的衣服裡,用手緊抱住他的腰。

  「哦,是嗎?」他鬆了口氣,不禁憐惜的撫摩著她的頭髮。

  「你這個小傻瓜!你嚇了我一大跳!我不過才離開你幾個小時,你也不該就弄得這樣蒼白呀!來,抬起頭來,讓我再看看你!」

  「不!」她把頭埋得更深了,她的身子微微的戰慄著。「以後我跟你去工廠好嗎?我像以前一樣幫你做事!」

  「別傻了,含煙!你現在是我的妻子,不是我的女秘書!」

  他笑了。「告訴我,你一整天做了些什麼?」

  「想你。好想好想你。」

  他扶起她的頭來,注視著她。

  「我也想你,」他輕輕的說。「好想好想你!」

  她閃動著眼瞼。

  「你愛我嗎?霈文?」她幽幽的問。

  「愛你嗎?」他從肺腑深處發出一聲嘆息:「愛得發瘋,愛得發狂,愛進了骨髓。含煙!」

  她嘆了口氣,仰躺在靠墊上,闔上了眼睛。一個微笑慢慢的浮上了她的嘴角,好甜蜜,好溫柔,好寧靜的微笑。她輕輕的,像自語的說:「夠了。為了這幾句話,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!我還有什麼可以求的呢?還有什麼可怨的呢?」把頭倚在他的肩上,她嘆息著說:「我也愛你,霈文!好愛好愛你!我願為你吃任何的苦,受任何的罪,那怕是要我上刀山,下油鍋,我也不怕!」

  「傻瓜!」他笑著:「誰會讓你上刀山下油鍋呢?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?」他擁著她,揉著她,逗著她,呵她的癢:「你說!你是不是個傻丫頭?是不是?是不是?」

  「是的!」她笑著,淚珠在眼眶中打轉。「是的,是的!我是個傻丫頭!傻丫頭!」她笑彎了腰。笑得喘不過氣來,笑得滾出了眼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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