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庭院深深 | 上頁 下頁 |
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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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哦,含煙!」他驚喊著,用手觸摸她的臉頰和頭髮。「你是熱的,你不像一般鬼魂那樣冷冰冰。你還是那樣的長頭髮,你還是渾身帶著玫瑰花香,呵!含煙!」他呼喚著,是一聲從肺腑中絞出來的呼喚,那樣熱烈而痛楚的呼喚,方絲縈的視線模糊了,兩滴大粒的淚珠沿著面頰滾落。他立刻觸摸到了。 他喃喃的,像夢囈似的說:「你哭了,含煙,是的,你哭吧,含煙,你該哭的,都是我不好,讓你受盡了苦,受盡了委屈。哭吧,含煙,你好好的哭一場,好好的哭一場吧!」 方絲縈真的啜泣了起來,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受不了,都觸動她那女性的、最纖弱的神經,她真的哭了,哭得傷心,哭得沉痛。 「哦,哭吧!含煙,我的小人,哭吧!」他繼續說:「只是,求你,別再像一股煙一樣從我手臂中幻滅吧,那樣我會死去。呵!含煙呵!」他的嘴唇湊上了她的面頰,開始吸吮著她的淚,他的聲音震顫的、壓抑的、模糊的繼續響著,「你不會幻滅吧?含煙?你不會吧?你不會那樣殘忍的。老天!我有怎樣的狂喜,怎樣的狂喜啊!」 於是,猛然間,他的嘴唇滑落到她的唇上了,緊緊的壓著她,緊緊的抱著她,他的唇狂熱而鷙猛,帶著全心靈的需求。她無法喘息,無法思想,無法抗拒──她渾身虛軟如綿,思想的意識都在遠離她,腳像踩在雲堆裡,那樣無法著力,那樣輕輕飄飄。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圈住了他的脖子,她閉上了眼睛,淚在面頰上奔流,她低低呻吟,融化在那種虛幻的、夢似的感覺裡。 忽然間,她驚覺了過來,一陣寒顫穿過了她的背脊,她這是在做什麼?竟任憑他把她當作含煙的鬼魂?她一震,猛的挺直了身子,迅速的用力推開了他,她喘息著退向一邊,接著,她摸到了一個斷牆的缺口,她看著他,他正撲了過來,她立即翻出缺口,發出一聲輕喊,就像逃避瘟疫一樣沒命的向花園外狂奔而去。她聽到柏霈文在她身後發狂似的呼喊:「含煙!含煙!含煙!」 她跑著,沒命的跑著,跑了好遠,她還聽到柏霈文那撕裂似的狂叫聲:「含煙!你回來!含煙!你回來!含煙!你回來!」 她跑到了柏宅門口,掏出她自備的那份偏門的鑰匙,她打開了偏門,手是顫抖的,心臟是狂跳著的,頭腦是昏亂的。 進了門,她急急的向房子裡走,她走得那樣急,差點撞在一個人身上,她站住,抬起頭來,是老尤。他正彎下身去,拾起從她身上掉到地下的一朵紅玫瑰。 「方小姐,你的玫瑰!」 老尤說著,把那朵玫瑰遞給了方絲縈,方絲縈看了他一眼,他的眼光是銳利的,研究的。她匆匆接過了玫瑰,掩飾什麼似的說:「你還不睡?」 「我在等柏先生,他還沒回來。」 「哦。」 她應了一聲,就拿著玫瑰,急急的走進屋裡去了,但她仍然感到老尤那銳利的眼光,在她身後長久的凝視著。 上了樓,一回進自己的屋子裡,她就覺得渾身像脫力一般癱軟了下來。她關上房門,把自己的身子沉重的擲在床上,躺在那兒,她有好久一動都不動。然後,她坐起來,慢慢的脫掉了風衣和鞋子,衣服和鞋子上還都沾著含煙山莊的碎草,那朵玫瑰已經揉碎了。換上了睡衣,她躺下來,心裡仍然亂糟糟的不能平靜,柏霈文在她唇上留下的那一吻依舊鮮明,而且,她發現自己對這一吻並不厭惡,相反的,她始終有份沉醉的、痛苦的、軟綿綿的感覺。她不喜歡這種感覺,她心靈的每根纖維都覺得刺痛──一種壓迫的、矛盾的、苦惱的刺痛。 她聽不到柏霈文回房間的聲音,他還在那廢墟中作徒勞的找尋嗎?那陰森的、淒涼的、幽冷的廢墟!她幾乎看到了柏霈文的形狀,那樣憔悴的、哀苦無告的、向虛空中伸著他那祈求的手。摸索又摸索,呼喚又呼喚,找尋又找尋──但是,他的含煙在何處呢?在何處呢? 她把臉埋進了手心裡,痛苦的、惱人的關懷呵!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呢?那兒蒼苔露冷,那兒夜風侵人,為什麼還不回來呢? 她忽然想起那本黑色的小冊子,爬起身來,她從風衣口袋裡摸出了那本又霉濕、又殘破的小冊子,翻過來,那些細小而娟秀的字跡幾乎已不可辨認,在燈光下,她仔細的看著,那是本簡簡單單的記事冊,記著一些零零星星的事情,間或也有些雜感,她看了下去:六月五日今日開始採茶了,霈文終日忙碌,那些採茶的姑娘在窗外唱著歌,音韻極美。 六月八日 「她」又來找麻煩了,我心苦極。我不知該怎麼辦好,此事絕不能讓霈文知道。我想我──(下面燒毀)六月十一日我決心寫一點兒什麼,我常有不祥的預感,我該把許多事情寫下來。 六月十二日 霈文終日在工廠,「她」使我的精神面臨崩潰的邊緣,高目睹一切,他說要告訴霈文,經我苦求才罷。 六月十五日 霈文整日都在家,我幫他整理工廠的賬目,我不願他離開我,我愛他!我愛他!我愛他! 六月十七日 我必須要寫下來,我必須。(下面燒毀)六月十八日高堅持說我不能這樣下去,他十分激動,他說霈文是傻瓜,是瞎子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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