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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§第九章

  一清早,亭亭就告訴方絲縈說,柏霈文病了。方絲縈心頭頓時掠過了一陣強烈的驚疑和不安。病了?她不知道他昨夜是幾點鐘回來的,她後來是太疲倦了而睡著了。可是,回憶昨夜的一切,她仍然滿懷充塞著酸楚的激情,她記得自己怎樣殘忍的將他遺棄在那廢墟之中。病了?是身體上的病呢?

  還是心裡頭的病呢?她不知道。而她呢,以她的身分,她是多難表示適度的關懷呵!

  「什麼病呢?」她問亭亭。

  「不知道。老尤已經開車去臺北接劉醫生了,劉醫生這幾年來一直是爸爸的醫生,也是我的。」

  「你看到他了嗎?」她情不自已的問,抑制不住自己那份忐忑,那份憂愁,和那份痛苦的關懷。

  「誰?劉醫生嗎?」

  「不,你爸爸。」

  「是的,我剛剛看到他,他叫我出去,我想他在發燒,他一直在翻來覆去。」

  「哦。」方絲縈呆愣愣的看著窗外的天空,幾朵白雲在那兒浮游著。人哪,你是多麼脆弱的動物?誰禁得起身心雙方面的煎熬?為什麼呢?為什麼你要到那廢墟中去尋覓一個鬼魂?你找著了什麼?不過是徒勞的折磨自己而已。她把手壓在唇上,他夢寐裡的章含煙!如今,他仍相信昨夜吻的是含煙的鬼魂嗎?她猜他是深信不疑的。噢,怎樣一份糾纏不清的感情!

  「方老師,你怎麼了?」

  亭亭打斷了她的沉思,是的,她必須要擺脫這份困擾著她的感情,她必須!這樣是可怕的,是痛苦的,是惱人的!方絲縈呵方絲縈,你是個堅定的女性,你早已心如止水,你早已磨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,堅強挺立得像一座山,現在你怎樣了?動搖了嗎?啊,不!她打了個冷戰,迅速的挺直了背脊。

  「噢,快些,亭亭,我們到學校要遲到了。」

  「我能不能不去學校?」亭亭問,擔憂的看著她父親的房門。

  「中午我們打電話回來問亞珠,好嗎?」方絲縈說:「我想,你爸爸不過是受了點涼,沒什麼關係的。」

  她們去了學校。可是,方絲縈整日是那樣的心神恍惚,她改錯了練習本,講錯了書,而且,動不動就陷入深深的沉思裡。她沒有等到中午,已經打了電話回柏宅,對亞珠,她是這樣說的:「亭亭想知道她爸爸的病怎樣了?」

  「劉大夫說是受了涼,又受了驚嚇,燒得很高,劉大夫開了藥,已經買來了,他脾氣很壞,不許人進屋子呢!」

  「哦,」她的心一陣緊縮。「不要住醫院嗎?」

  「劉大夫說用不著,先生也不肯進醫院的。」

  「哦,好了,沒事了。」

  掛斷了電話,她的情緒更加紊亂了。昨夜!昨夜自己是萬萬不該到那廢墟裡去的!更不該沉默著,讓對方認為自己是個鬼魂。那纏綿的,饑渴的一吻,那些掏自肺腑的心靈的剖白!還有那聲嘶力竭的呼號:「含煙!你回來!含煙!你回來!含煙!你回來!」

  呵!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事呢?事情會越弄越複雜了。她早就警告過自己,不該走入這個家庭的啊!現在,自己還來得及擺脫嗎?還能擺脫嗎?還願意擺脫嗎?如果再不擺脫,以後會怎樣呢?呵!這些煩惱的思緒,像含煙山莊那廢墟裡的亂藤,已經糾纏不清了。

  下午放學之後,方絲縈帶著亭亭回到柏宅,出乎意料之外的,愛琳竟在客廳中。燃著一支香煙,她依窗而立,呆呆的看著窗外的遠山。這是方絲縈第一次發現,她原來是抽煙的。她沒有濃妝,臉容看起來有些兒憔悴,眼窩處的淡青色表示出失眠的痕跡,短髮也略顯零亂,穿了件家常的、藍緞子的睡袍。

  看到愛琳,亭亭就有些瑟縮,她不太自然的喊了一聲:「媽!」

  愛琳回過頭來,淡漠的掃了她們一眼,這眼光雖然毫無溫情,可喜的是尚無敵意。她顯然心事重重,竟一反常態的對她們點了點頭,說:「亭亭,去看看你爸爸,問問他晚上想吃點什麼。」

  方絲縈有一陣愕然,她忽然覺得需要對愛琳另行估價。她的憔悴是否為了柏霈文的病呢?她真像她所認為的那樣殘酷無情?還是——任何不幸的婚姻,都有好幾面的原因,把所有責任歸之於愛琳,公平嗎?

  上了樓,亭亭先去敲了敲柏霈文的房門,由於沒有回答,她就輕輕的推開了門。方絲縈站在門口,看著那間暗沉沉的屋子,紅色的絨幔拉得密不透風,窗子合著。柏霈文躺在一張大床上。閉著眼睛,像是睡著了。方絲縈正想拉著亭亭退出去,柏霈文忽然問:「是誰?」

  「我。」方絲縈衝口而出。「我和亭亭。想看看你好些沒有。」

  床上一陣沉默,接著,柏霈文用命令的語氣說:「進來!」

  她帶著亭亭走了進來,亭亭沖到床邊,握住了她父親露在棉被外的手。立即,她驚呼著:「爸爸,你好燙!」

  柏霈文歎息了一聲,他看來是軟弱、孤獨,而無助的。方絲縈看到床頭櫃上放著藥包和水壺,拿起紙包來,上面寫著四小時一粒的字樣,她打開來,藥是二日份,還剩了十一粒,她驚問:「你沒按時吃藥嗎?」

  「吃藥?」柏霈文皺起了眉毛,一臉的不耐。「我想我忘了。」

  方絲縈想說什麼,但她忍了下去。倒了一杯水,她走到床邊,勉強的笑著說:「我想,我要暫充一下護士了。柏先生,請吃藥。」

  亭亭扶起了她的父親,方絲縈把藥遞給他,又把水湊近他的唇邊,立刻,他接過了杯子,如獲甘霖般,他仰頭將一杯水喝得涓滴不剩。然後,他倒回枕上,喘息著,大粒的汗珠從額上滾了下來,面頰因發熱而呈現出不正常的紅暈,他似乎有點兒神思恍惚。喃喃的,他囈語般的說:「我好渴,哦,是的,我饑渴了十年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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