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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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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八章 應該是陰曆十五六左右吧,月亮圓而大,月色似水,整個殘破的花園、廢墟、鐵門,和斷牆都染上了一層銀白,披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,罩上了一層霧似的輕紗。那斷壁、那殘垣,在月光下像畫,像夢,像個不真實的境界。但是,那一切也是清晰的,片瓦片磚,一草一木,都毫無保留的暴露在月光下。 方絲縈輕悄的走進了這滿是荒煙蔓草的花園,她知道自己不該再來了,可是,像有股無形的力量在吸引她,推動她,左右她,使她無法控制自己,她來了,她又來了,踏著月光,踏著夜露,踏著那神秘的、夜晚的空氣,她又走進了這充滿了魔力的地方。 那幢房子的空殼聳立在月光之下,一段段東倒西歪的牆垣在野草叢生的地上投下了幢幢黑影,那些穿窗越戶的藤蔓伸長著枝椏和鬈須,像一隻只渴求著雨露的手。那兩株玫瑰仍然在野草中綻放,鮮艷的色彩映著月光,像兩滴鮮紅的血液。方絲縈穿著一雙軟底的鞋子,無聲無息的走過去,摘下了一朵玫瑰,她把它插在自己風衣的鈕孔中。她穿著件米色的長風衣,披著一頭美好的長髮,她沒有戴眼鏡,在這樣的夜色裡,她無須乎眼鏡。 她從花園裡那條水泥路上走過去,一直走到那棟廢墟的前面,那兒有幾級石階,石階上已遍布著綠色的青苔。兩扇厚重的、檜木的、古拙的大門,現在歪倒的半開著。她走了進去,一層陰暗的、潮濕的、冷冷的空氣對她迎了過來,她深吸了口氣,邁過了地上那些殘磚敗瓦和橫樑,月光從沒有屋頂的天空上直射下來,她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,蓋在那些磚瓦之上,長髮輕拂,衣袂翩然。 她走過了好幾堵斷牆,越過了好些家具的殘骸,然後,她來到一間曾是房間的房間裡,現在,牆已塌了,門窗都已燒毀,地板早已屍骨無存,野草恣意蔓生在那些家具殘骸的隙縫裡。她抬起頭,可以看到二樓的部份樓板,越過這樓板的殘破處,就可直看到天空中的一輪皓月。低下頭來,她看到靠窗處有個已燒掉一半的書桌,書桌那雕花的邊緣還可看出是件講究的家具。她走過去,下意識的伸手去拉拉那合著的抽屜,想在這抽屜裡找到一些什麼嗎?她自己也不知道,抽屜已因為時光長久,無法開啟了,但這整個書桌卻由於她的一拉,而傾倒了下來,發出好大一聲響聲,她跳開,被這響聲嚇了一大跳。 等四周重新安靜了,她才驚魂甫定。於是,她忽然發現,在那書桌背後的磚瓦上,有一本小小的冊子,她走過去,拾了起來,冊子已被火燒掉了一個角,剩下的部分也潮濕而霉腐了。但那黑皮的封面還可看出是本記事冊,翻開來,月光下,她看不清那些已因潮濕而漾開了的鋼筆字,何況那些字跡十分細小。她把那小冊子放進了風衣的口袋裡,轉過身子,她想離去,可是,忽然間,她站住了。 她聽到一陣清晰的腳步聲,向著她的方向走了過來,她的心臟加速了跳動,她想跑,想離開這兒,但她又像被釘死似的不能移動。她站著,背靠著一堵牆,隱藏在牆角的陰影裡。她聽到一個絆跌的聲音,又聽到一陣喃喃的自語,然後,她看到了他,他瘦長的影子挺立在月光之中,手杖上的包金迎著月光閃耀。她鬆出一口氣,這不是什麼怪物,不是什麼鬼魅,這是他──柏霈文,他又來了,來找尋他妻子的鬼魂。 她不禁長長的嘆息了。 她的嘆息驚動了他,他迅速的向前移動了兩步,徒勞的向她伸出了手來,急迫的喊:「含煙!你在哪兒?」 不,不,我不扮演這個!方絲縈想著,向另一堵已倒塌的斷牆處移動,我要離去,我馬上要離去,我不能扮演一個鬼魂。 「含煙,回答我!」他命令式的低喊,繼續向前走來,一面用他那隻沒有握手杖的手,摸索著周遭的空氣。他的聲音急切而熱烈。「我聽到了你,含煙,我知道你在這兒,你再也逃不掉了,回答我,含煙,求你!」 方絲縈繼續沉默著,屏住氣息,她不敢發出絲毫的聲響,只是定定的看著面前這個盲人。月光下,柏霈文的面容十分清晰,那是張被狂熱的期盼所燒灼著的臉,被強烈的痛苦所折磨著的臉。由於沒有回答,他繼續向前移動,他的方向是準確的,方絲縈發現自己被逼在一個角落裡,很難不出聲息的離開了。 「含煙,說話!請求你!我知道這絕不是我的幻覺,你在這兒!含煙,我每根神經都知道,你在這兒!含煙,別太殘忍!你曾經是那樣溫柔和善良的,含煙,我這樣日日夜夜的找尋你,等待你,你忍心嗎?」 他逼得更近了,方絲縈試著移動,她踩到了一塊瓦,發出一聲破裂聲,柏霈文迅速的伸手一抓,方絲縈立即閃開,他抓了一個空。他站定了,喘息著,呼吸急促而不穩定,他的面孔被痛苦所扭曲了。 「你躲避我?含煙?」他的聲音好淒楚、好蒼涼。「我知道,你恨我,你一定恨透了我,我能怎樣說呢?含煙?我怎樣才能得到你的原諒?這十年來,我也受夠了,你知道嗎?我的心和這棟燒毀的房子一樣,成為一片廢墟了,你知道嗎?我拒絕接受眼睛的開刀治療,只是為了懲罰我自己,我應該瞎眼!誰教我十年前就瞎了眼?你懂嗎?含煙?」他的聲調更加哀楚。「想想看,含煙,我曾經是多麼堅強,多麼自負的!現在呢?我什麼志氣都沒有了,我只有一個渴望,一個祈求,哦,含煙!」 他已停到她的面前了,近得連他呼吸的熱氣,都可以吹到她的臉上。她不能移動,她無法移動,她彷彿被催眠了,被柏霈文那哀求的、痛楚的聲音所催眠了,被他那張受著折磨的面容所催眠了。她怔怔的、定定的看著他,聽著他那繼續不停的傾訴:「含煙,如果你要懲罰我,這十年,也夠了,是不是?你善良,你好心,你熱情,你從不肯讓我受委屈,現在,你也饒了我吧!我在向你哀求,你知道嗎?我在把一個男人的最驕傲、最自負的心,抖落在你腳下,你知道嗎?含煙,不管你是鬼是魂,我再也不讓你從我手中溜走了。再也不讓!」 他猛的伸出手來,一把抓住了她。方絲縈發出一聲輕喊,她想跑,但他的手強而有力,他拋掉了手杖,把她拉進了懷裡,立刻用兩隻手緊緊的箍住了她,她掙扎,但他那男性的手臂那樣強猛,她掙扎不出去,於是,她不動了,被動的站著,望著那張鷙猛的、狂喜的、男性的臉孔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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