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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她走了。我仍然坐著。菟絲花!勁草!看樣子,那一夜我和羅太太的談話,偷聽者還不止中枬一個人!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林外,我思想麻亂而紛雜,情緒迷茫而困惑。就在我恍恍惚惚的發著呆時,忽然間,有只手冰冰涼的搭在我肩膀上,碰著了我的面頰。我大吃一驚,恐怖的回過頭去,是堆著一臉傻笑的嘉嘉!

  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,用手按著狂跳的心臟,有些生氣的說:「你幹什麼?嘉嘉?」

  「花……」她憨笑著說:「謝了。」

  花謝了?當然,這已經是秋末時分了。我望著嘉嘉,她仍然穿著單衫,怪不得手凍得那麼冷。難道沒有人照顧她的服裝嗎?我脫下了身上的一件開口毛衣,站起身來,披在她的身上,拍拍她的肩膀說:「這件衣服給你,多穿點,別受涼!」

  她愣愣的注視著我,用手拉著毛衣的前襟,我簡直無法分析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,慢吞吞的,她轉開頭去了,一面走,一面單調的重複的說:「花謝了。花謝了。花……謝了。」

  我抬起頭來,猛然看到面前那株菟絲花,真的,花……

  已經謝了。

  §第十三章

  自從和皚皚作了上次那篇談話之後,我發現我和她之間是更加疏遠了。她似乎在有意無意間避開我,就是在走廊和飯廳中碰到了頭,她也很少和我說話。由於她的冷漠,我也失去了往日想在她身上找尋友誼的「雄心」。尤其,除了冷漠之外,我感到她那對美麗的大眼睛,每次看我時,都帶著幾分敵意和窺探的意味,常使我渾身不舒服,又滿心不自在。

  可是,我的生活已經太充實,又太忙碌了,中枬和考大學兩項,就可以佔據我全部的思想和時間,我再也不願意為其他的事來傷腦筋了。

  「我和中枬」,每每想到這四個字,我就能感到從體內流過一股暖流。是的,天冷了,冬風已起,黃葉紛飛,小樹林裡大部份是常綠喬木,何況臺灣許多植物都有「四季如春」的特性。但,有些冬季枯萎的,叫不出名字的樹木,已使遍地鋪滿了落葉。和中枬坐在落葉堆中,凝視著那些葉子飄飄墜墜,一剎那間,可以盛滿一裙子的黃葉,那份詩情,那份畫意,真非筆墨所能形容。冷嗎?不!當兩人心頭都充滿了暖洋洋的熱力,冬風與春風,又相差幾許?

  有時,望著黃落飄零,我會衝口而出的念一句詩:「無邊落木蕭蕭下,」

  中枬會立即接下去念:「不盡柔情滾滾來!」

  他把杜甫的名句「不盡長江滾滾來」胡亂竄改,改得雖然不倫不類,卻很貼合我們的實際情況。我笑了,他笑了,我覺得落葉也笑了。坐在花棚之下,我捧著一本教科書,全力集中思想想看進去。

  中枬坐在我對面,忙忙碌碌的把紫藤花編成一頂花冠,孩子的玩意兒!但他編得那麼專心,那麼有勁,會使你覺得他在製造一件藝術品!

  回到我的書本上,我默記著那些差一點點就意義大異的英文片語,暗中詛咒著創造英文的那個人,怎麼會找到這麼多的介係詞,又用得如此廣泛和類似!誰能分得清楚那些in, on, of, off,發音像小波打噴嚏。真要命!還是中國的文字好得多,總不會把腦子轉得七葷八素。

  我蹙蹙眉,聳聳鼻子,撇撇嘴,搖搖頭。怎麼回事?那些片語就不肯鑽進我的腦子裡去,死也不和我合作!有什麼事情不大對頭,中枬怎麼了?為什麼我情緒如此不穩定?我猛的抬起頭來,中枬正好好的坐在我對面,隔著石頭桌子,默默的注視著我。

  「五十五次!」他說。

  「什麼?」我愣住了,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!

  「我正在試驗心靈感應。」

  「什麼心靈感應?」

  「我在心裡叫了你的名字五十五次,你才抬起頭來!」

  多傻!不是嗎?怪不得英文片語不肯跟我合作,原來都被他叫跑了!我翻翻眼睛,噘著嘴。然後,我笑了,他笑了,穿過花棚的冬風也笑了!

  雨季來了,花園裡整日是迷迷濛濛的一片。氣溫一天比一天低,厚厚的、灰白色的雲層壓在屋簷和小樹林的頂梢。彩屏在我室內生了一盆火,把火盆放在書桌旁邊,和中枬分占著書桌的兩端,烤著火,聽著雨聲,望著雨霧織成的網,靜靜的溫習著功課。歷史、地理、國文、英文、代數、三角……哦,老天!如果沒有考大學的麻煩!風在林梢低吟著,像一支歌。雨在玻璃上輕敲著,像一首詩!他的鉛筆猛然敲上了我的手背,差一點使我把書本落進火裡去。

  「收收心!」他說。

  「如何收法?」我問。

  「眼睛看著書,心裡想著書!」

  我的眼睛看著書,書上有一張討厭的臉在望著我,我皺眉,揉揉眼睛,看清楚了,是個六角形。六角形的面積!天!讓那些sin,cos,死掉吧!雨那麼好聽,雨那麼好看!收集了雨絲,織成一面網,網住了他,也網住我,有多美!

  「你的心又不在書上了!」他說。

  「噢,別太殘忍!」我祈求的仰望著他。

  他的手指從我的額上滑到鼻尖上,然後落了下來,歎口氣。「我想吻你,憶湄。」

  「好的,把所有的學問都吻進我的肚子裡,我就可以不用再念書了。」

  他對我搖頭。「你真不害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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