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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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皚皚似乎正在畫畫,桌子上全是顏料瓶,支著一個大畫架。小波的奔竄,一連帶翻了好幾個顏料瓶,瓶子滾在地下打破了,流了一地紅紅白白的顏料。皚皚手中握著一把畫筆,又氣又急又怕(她緊緊的防備著不讓小波嘴中的老鼠碰到她),就一面大叫著,一面把畫筆向小波亂砸。她不砸還好,這樣一砸,小波就更加驚慌,竟一下子跳到畫架上面,把一張已快完工的畫撕下了一大條紙,身子吊在畫架上面,嘴裡還咬著老鼠不放。 皚皚更氣了,跳著腳,她把手裡所有的畫筆全砸向了小波,嚷著說:「死貓!死貓!誰養的要命的貓!自己也不管!」 由於房門的敞開,小波發現了一條出路,就一躍而出,緊接著跑進我的屋子裡去了。皚皚看看她損失了的畫,氣得眼睛發紅,抓起一把畫筆,她跳著腳追入了我屋裡。我也追了進去,羅教授和皜皜等人也跟了過來。 我們這樣一擁進內,把驚魂甫定的小波又嚇得亂跑了起來,我嚷著說:「好了,好了,你們嚇著了牠!」 「死貓!鬼貓!」皚皚仍然嚷著,又是一把畫筆對小波扔了過去。小波凌空一躍,半死的老鼠落到地下,小波卻衝向了牆上懸掛著的媽媽的那張畫上,我只聽到噹啷一聲響,鏡框掉了下來,玻璃砸破了。小波穿過了落地窗,跑到外面,從窗子上跳落到花園裡去了。 一場風波,到此應該結束了。彩屏已聞風而來,拾走了半死的老鼠,也掃掉了玻璃碎片。可是,皚皚還在生氣,站在我的房門口,她氣得渾身發抖,喘息著說:「我最近畫得最成功的一張畫,你賠我!」 「好了,算了,」羅教授不耐的擺了擺手:「一隻小貓,鬧得這樣天翻地覆,什麼玩意兒?」 「哈哈!」皜皜仰天而笑,看樣子非常得意:「我早就知道這隻小貓要引起一些風波,果然不錯!有趣!有趣!」說著,他轉向了皚皚,笑著說:「難得看到你這樣大呼小叫,而且運動了一番筋骨,小波值得嘉獎呢!你就缺乏運動,多發脾氣,多摔東西對你有益!」 皚皚對她哥哥翻了翻白眼,噘著嘴,一轉身向門口走去,彩屏已先到她房裡去收拾殘局了。她在門口停了停,大概越想越有氣,轉過頭來,她突然對我大聲說:「憶湄!把你的貓丟掉!我們羅家不是收容所!除了收容你,還要收容你的殘廢畜牲!」 她走了,我僵立在室內,這幾句話像轟雷擊頂般的把我打昏了!是的,羅家不是收容所,收容了我已經是大面子了,而我還不識趣的弄了一隻殘廢小貓來!我咬住嘴脣,有兩股熱潮往我的眼眶裡沖,迅速的模糊了我的視線,於是,我聽到羅教授一聲巨大而震怒的吼聲:「皚皚!你給我站住!」 接著,我聽到羅教授沉重的腳步聲奔向走廊,幾乎是立刻,他已拖著皚皚走回了我的房間。我驚愕的瞪大了眼睛,淚珠還在眼眶中打轉,淚霧迷濛中,我看到羅教授巨大的手掌緊握著皚皚的手臂,帶著一份野蠻的強迫性,把她給硬拉了進來。同時,暴跳如雷的在對皚皚喊:「你道歉!皚皚!向憶湄收回你剛才講的那幾句話!趕快!說!」 皚皚一定被羅教授的手握得非常疼痛,她的眉毛蹙著,臉色蒼白,卻緊閉著嘴一語不發,羅教授更加激怒了。他跺了一下腳,使整個地板都震動了,然後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吼:「皚皚!我叫你道歉!聽到沒有?」 皚皚開始哭了起來,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那美麗的黑眼睛裡滾落下來,再加上她那細緻的抽泣嗚咽之聲,竟出奇的美麗和柔弱動人。我已經忘了我的傷心,反而對皚皚生出一種強烈的同情和抱歉的感覺。我的小貓弄壞了她的畫,打翻了她的顏料,又驚嚇了她,還害她挨羅教授這樣的一頓大脾氣!我用手揉掉了眼睛裡的淚,愣愣的說:「噢,羅教授,她並沒有做錯什麼!」 羅教授盯著我,他的眼光看起來是奇怪的。半晌,他又在喉嚨裡發出他習慣性的那種模糊不清的詛咒,不知是在咒罵我的不識好歹,還是咒罵皚皚對我的侮衊。轉過身去,他似乎對於我們間的紛爭失去了興趣。一邊嘰咕,一邊大踏步的走開了。這時,羅太太走上前來,她的臉色和皚皚的同樣蒼白,牽住了皚皚的手,她把皚皚也帶出了我的房間。 望著她們母女一齊走出去,我突然感到一陣難言的孤獨和苦澀,心中模模糊糊的掠過了「天倫歌」歌詞中的兩句:「人皆有父,唯我獨無,人皆有母,唯我獨無……」 如果我有父母,又怎會為了收養一隻小貓而嘔氣!我在床沿上坐了下來,把兩隻手交握著放在裙褶裡,靜靜的陷進了沉思之中。有人走向了我,停在我面前,我抬起頭,是被我忽略了的皜皜!他正望著我微笑,看來心情良好而精神愉快。用手揉了揉我的短短的鬈髮,他笑著說:「一件小事,是不是?假若你是株勁草,應該連颱風都不在眼睛裡。這,不過是陣微風罷了!何況,你不止是株勁草,你還是棵小小的忘憂草!」 勁草!勁草和菟絲花!看樣子,這個典故已經傳遍羅宅了。我仰望著皜皜,他對我眉飛色舞的笑笑,再揉揉我的短髮說:「快樂起來,憶湄!歡笑應該屬於你!」 他走了,幫我關上了房門。我目送他走開,心底湧上一股暖流,眼睛居然再度濕潤了,皜皜!我喜歡他,真的。 中枬下課回來,走進我房間的時候,我正在收拾我的行裝。我帶來的那口又小又破舊的皮箱放在桌子上,滿床堆滿了衣服書本,我卻對著那些衣物發呆。記得我來的時候,只有一點點簡陋的東西,現在,我的衣物已經增加了一倍有餘。這些,大部份都是羅教授給我的錢買的,小部份是中枬買給我的。如今,這些東西我是帶走好呢?還是留下好呢? 中枬推門而入,對這零亂的情況大感驚訝,皺了皺眉,他說:「憶湄,你這是在幹什麼?」 「收拾東西。」我輕輕的說。 「做什麼呢?」 我抬頭望著他。「回高雄去,到林校長那兒去!」 「你發瘋了嗎?」中枬問。 「沒有。只是……我住不下去了。」 中枬走到我身邊,用手臂圈住了我的肩膀,把我攬到床邊,讓我坐下。凝視著我的眼睛,他溫柔的說:「現在,告訴我,發生了些什麼事?」 我的額倚在他的肩膀上,我的身子靠著他。慢慢的,細細的,我把「小波」造成的「小風波」敘述了一遍。他仔細的傾聽著,然後,他放開了我,站起身來,在室內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,似乎在考慮著什麼。最後,他在我面前一站,下決心似的說:「憶湄,你是不是決定要走?」 「嗯。」我哼了一聲,老實說,我並不十分「堅決」。 「好吧,這樣吧,」他說:「我們一起走!寄人籬下的生活本不好過,我原準備,等你考上大學,就可搬到宿舍裡去住。現在只好在外面租一間屋子給你住,我可以和朋友合租一間,要不,也可以到教員單身宿舍去。只是這樣當然很不方便,例如生活起居,衣食住行這些問題,你一個單身女孩子,難免讓人不放心。至於你說要回高雄,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你去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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