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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「他不是,」我打斷他:「您從沒有費心去瞭解過他,他是個很善良很好的人。」

  他盯著我。「哼!好吧,就算他很好。不過,我希望你少去招惹他。嗯,你……應該以考大學為重!」

  我點頭,憋著氣說:「好,我明白了,我會……按您的希望去做!」

  「那麼……就沒事了,你走吧!」

  我向門口走去,剛推開門,羅教授又在房裡叫:「憶湄!」我回過頭來,羅教授站在桌子旁邊,怔怔的望著我。

  那張被鬍子掩蓋的臉似乎有些扭曲,發亮的眼睛靜靜的凝注在我的臉上,裡面包含了一些新奇的東西……屬於感情的東西……以前,在他安慰羅太太時,也曾出現在他的眼光裡,有著使人心碎的溫柔和深情。

  我呆住了,好長的一段時間,我們就這樣對立著,然後,他走近了我,俯頭望我(他比我高了將近一個頭),籲出了一口氣:「憶湄,你還缺乏什麼嗎?」

  我搖頭。

  「哦,你會沒有錢用,我忘了這一點。」他大發現似的說,伸手到口袋中,掏出一堆亂糟糟的鈔票,有一元的,十元的,五十元的,和一百元的,也不知道一共是多少張,往我手裡亂塞一陣,我有些猶豫,退後著說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並不需要錢用。」

  「拿去,你會需要!」他總算把那一大堆鈔票塞進了我的手中。沉吟了一下,他又說:「哦,對了,你到臺北來,都沒有出去玩過,你想玩嗎?那一天,我帶你出去玩玩,怎樣?」

  我點點頭。「好……」

  他說:「你去吧!」

  我走了出去,握著那一大堆鈔票,神思恍惚的向樓上走。心裡有些昏昏濛濛,情緒激蕩而不安。剛剛走上了樓梯,一個人影竄了出來,攔住了我的去路。我一驚,抬起頭來,是皜皜!他關心的望著我:「憶湄,爸沒有為難你吧?」

  「沒有。」我輕聲的說,繞過他的身邊,逕自走向了我的屋裡。我必須單獨一個人,靜靜的想一想。

  §第五章

  這天,我起了一個絕早。天還只有點濛濛亮,清晨的空氣清新而馥鬱。我梳洗過後,覺得渾身都有著用不完的活力。站在視窗,我聽到嘉嘉柔潤的歌聲,正在晨風中飄送。我走出房門,「跑」下了樓梯,「沖」進了花園,我差一點撞在一個男人的身上,收住步子,我抬起頭,是夾著書本的徐中枬。

  「早!」我愉快的說:「不過,我並沒想到你會比我更早!」

  「是嗎?」他對我微笑:「我每天都這麼早起來的,我喜歡早上到樹林裡去看書。」

  「哦,我一直以為羅家的人不到八點就不會起身的。」

  「但是,我並不是羅家的人!」他說。「何況,每天八點鐘已經該給你上課了。」

  「你覺得厭煩嗎?」我問。

  「什麼事情厭煩?」

  「給我上課!我是這樣一個笨學生!」

  「你?」他望著我笑。「如果我每一個家教的學生都和你一樣『笨』,就好了!」

  「你晚上所教的那個學生很聰明嗎?」我問。

  「唔,」他鎖攏了眉頭:「非常聰明,太聰明了!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舉個例子和你說吧。那孩子今年唯讀初一,預先講明瞭我是門門都教,初一的課程裡有一門博物,你總知道?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有一天,我用了整個晚上的時間,給他講一點,什麼是雌雄同體,什麼是雌雄異體。講得我舌敝唇焦,然後問他懂了沒有?他說懂了。我想出個題目考他一下,題目太深怕他答不出來,就問了一個我認為近乎荒謬的問題。我問他:『人是雌雄同體還是雌雄異體?』你猜他怎麼說?」

  「怎麼說?」

  「他想了半天,回答我:『是雌雄同體!』」

  我大笑了起來,笑得前俯後仰。我們並肩走入了龍柏夾道的小徑。

  徐中枬說:「我是隻身來台的,到臺灣時只有十幾歲,我來投奔我的阿姨,結果阿姨不收容我。十幾年來,我獨自奮鬥到大學畢業,就靠家教維持,我教過數不清的家教,對於有一種人最深惡痛絕!」

  「那一種人?」

  「庸才!」

  「可是,世界上的庸才可能超過了天才。我並不討厭庸才,我討厭一種人。」

  「什麼人?」他反問我。

  「奴才!」

  他笑了起來。「真的,是庸才更可惡還是奴才更可惡?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。」他深思的說。

  「庸才不是可惡,而是可厭,奴才才是可惡!」

  「你的話也有道理,」他說:「庸才是無用,奴才是下賤,對於無用的人,或者還可以忍耐,對於專門打躬作揖的那種人,倒真是無法忍耐的。憶湄,你想得比我更透徹些。不過,有一種庸才,一輩子在泥潭中滾屎蛋,滾得自己又髒又臭又窩囊,還偏偏要嘲笑那些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。他們會自命是與世無爭,安於貧賤,而把那些肯努力的人稱為野心份子,嘲笑他們熱中名利,不夠清高!對於這種滾屎蛋的人,我可真看不起。我從不相信,這世界上真有對名利完全無動於衷的人,假若有人肯說他絕不為名利心動,他一定是虛偽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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