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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我的不安加深了,與不安同時而來的,是模模糊糊的一層恐怖感。提高了聲響,我再問:「有誰在樹林裡面?」仍然是一片沉寂。我再佇立了幾分鐘,那點火光突然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弧線,墜落在草地上,顯然抽煙的人已拋掉了煙蒂。我凝視著那躺在草地上的一點微光,只一會兒,就被草上的露水所撲滅了。林子內剩下一片幽暗,和繁星一般穿過樹隙的幾點月光。

  掉轉頭,我想我最好是回到我的房裡去,夜的世界裡永遠會包含著一些不可解的神秘,對這個家庭而言,我至今也還是個一無所知的陌生者。追究謎底往往比不追究更可怕。我開始舉步,向來時的路走去。

  我只走了十幾步,就聽到身後另一個踏在碎石子路上的腳步聲。我停住,那腳步也停了,我再走,那腳步又響了。我手臂上的汗毛全豎立了起來,手心中微微的沁著冷汗,背脊發冷。略一遲疑,我斷定這人是在跟著我,而且從我在林外散步起,他就在窺探著我,為什麼?他是誰?存心何在?許多問題在我腦中一閃而過,但,最具體的是媽媽生前常向我說的一句話:「面對現實!」於是我倏然的回過頭去。

  那是一個男人,月光下,他的身形面目都清晰可辨,那是張年輕而漂亮的臉,烏黑的眼珠在夜色中閃著光。當我回頭面對他的那一剎那,他仰了仰頭,縱聲大笑了起來,眼睛愉快而揶揄的看著我,帶著股得意和調皮的神情。

  我驚魂初定,用手撫著胸口,我相信我的臉色一定不太好看,我盯著他,有些憤怒的說:「是你?羅先生?為什麼要這樣裝神弄鬼的嚇唬人?」

  他向我走了過來,咧著嘴對我微笑。

  「你最好叫我皜皜,我不習慣被稱作先生。」他說:「希望我沒有驚嚇了你。」

  「假如符合了你的『希望』,你大概就該『失望』了,」我說,仍然怒氣未消:「我想你是有意要『驚嚇』我的!」

  「你……生氣了嗎?」他斜睨著我說,脣邊的笑意更深了。

  看他的神情,對我的「生氣」和「驚嚇」似乎都同樣的感到興趣,我想,如果要挫折他,最好是對這個惡作劇裝作滿不在乎。於是,我也微笑了。

  「怎麼會呢?」我說:「你僅僅使我有點吃驚而已。」

  「我喜歡開玩笑,」他說:「你慢慢會對我習慣的。你很喜歡在月光下散步嗎?」

  「不錯。尤其有這麼好的花園。」

  他好奇的凝視我。「你不會覺得這個花園太大?有些陰森森?」

  「你這樣覺得的嗎?」我反問。

  「我不知道我父親為什麼看中這幢房子,」羅皜皜說:「現在我對這花園已經習慣了,但剛剛遷進來的時候,我真不喜歡它。尤其這個樹林,假若夜裡有一個人躲在裡面,外邊的人一定看不見。它不給人愉快感,而給人種陰冷的,神秘的感覺。我是喜歡一切東西都簡單明朗化,花園,種一些花就好了,要這麼多樹幹什麼呢?有一次,我曾經被嘉嘉嚇了一跳。」

  「於是,就給了你靈感來嚇唬我嗎?」我說。

  他笑了,笑得很開心。

  「你似乎膽量很大,皚皚晚上是不敢在樹林旁邊散步的,除非有人陪她。據說,在我們搬進來以前,這林子裡曾經……噢,不說了,你會害怕!」

  「說吧,」我的好奇心引起來了:「我不會害怕!」

  「有人說,這林子裡曾經吊死過一個女人。」他望著我,大概想研究我的反應。「而且,傳說每到月明之夜,這女人會重新出現在林子裡,吊在樹上左晃右晃,還會嘆氣呢。」

  我的後腦冒上一股涼意,但我不願表現得像個弱者,尤其在他那微帶笑謔的眼光裡。

  「難道你見過?或聽到過她嘆氣?」我問。

  「沒有!」他仿佛很遺憾:「我的綽號叫『鬼也嫌』,大概鬼真的討厭我,所以從沒在我眼前出現過。可是,李媽發誓聽到過她的嘆息和呻吟,所以,大家晚上都遠遠的避開這個樹林。」

  「鬼也嫌?」我對這綽號發生了興趣。「多奇怪的綽號!」

  「因為我太愛搗蛋,從小沒人喜歡我!」他笑著說。

  我真想擺脫掉那個關於「女鬼」的話題,雖然我對這位女鬼的傳說也很好奇,可是在這樣樹影幢幢的月夜,和這廣大的深院中談起來,總有些讓人感到毛骨悚然。所以,我熱心的抓住了這個話題:「你母親一定很喜歡你的,是嗎?」

  「我母親?」他深思了一下。「我可不能確定,母親一生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生病,她時時刻刻都需要別人照料,實在沒辦法再去照顧兒女。如果她喜歡,也只是放在心裡,缺乏行動來表現。」

  我想著那脆弱而冷漠的女人,和她那次突發的病癥,她是怎樣的一個人?我低頭望著腳下的碎石子路,沉思著沒有說話。地上,我和他的影子併排向前移動,瘦瘦長長的。我們正穿過曲徑,繞向前面院子裡去。

  「羅家的人都有些怪,你覺得嗎?」他突然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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