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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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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審視了我幾秒鐘。轉開了頭,突然顯得不耐煩了。把椅子挪後了一些,他冷淡的說:「今天……是你假期的最後一天!」 「什麼?」我沒聽懂。 「明天起,定一個作息時間表,開始念書準備明年考大學!我讓徐中枬來做你的家庭教師,他文理功課門門都強。這是你母親的希望,你好自為之吧!你可以出去了!」 我站了起來,有些錯愕的望著他,但他似乎不準備再說話了。拿起桌上的一本書,他自顧自的看了起來,不再望我。 我走向那扇小門,照我想像,它應該是通飯廳的,推開來,果然不錯。那個中年女僕已在擺中飯了。我走進飯廳,闔上那扇小門,略一遲疑,我又推開門,伸進頭去說了一句話:「羅教授,謝謝你,謝謝你待我的一切。」 他瞪著我發愣,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。 ▼第四章 我在羅家住下來了。 到羅家的第三天,徐中枬就奉羅教授的命令,來做我的家庭教師。 他是×中的圖畫教員,每天下午要去上課,一、三、五的晚間還有別家的家教,常教到深夜十一、二點鐘才回來。上午十一時至十二時是屬於皚皚的時間。於是,我的課程就從每天早晨八點鐘開始,到十一時為止。徐中枬很科學的給我訂了一張作息時間表,八時至九時,九時至十時,十時至十一時,像上課般分成三節,分別補習三種不同的功課。每星期一、三、五及二、四、六補習的功課又各各不同。因為我決定考乙組,所以功課都偏於文科。下午是我自己溫習及作練習的時間,黃昏和晚上,依徐中枬的說法是應該:「休息,娛樂,散步,看小說!儘量放鬆你自己!」 我立即開始了念書。 同時,在羅家居住四、五天之後,我對這家庭和每個人的生活習慣也逐漸熟悉了。羅家一共是八個人(除我以外),是羅氏夫婦,皜皜皚皚兄妹,徐中枬,李媽(中年女僕),彩屏,外帶一個非主非僕的嘉嘉。八個人的組合,應該是個很熱鬧的家庭,但羅宅卻大部份時間都是安靜得找不出人聲的。只有嘉嘉的歌聲,會不論清晨黑夜,隨時飄送。 而且,羅家有個很大的特點,是我進入羅宅第二天就發現了的……他們不像一個「家庭」。例如,他們從不會全家團聚在一張桌子上吃飯,永遠是各吃各的,誰先到誰先吃,而皚皚和羅太太,還經常是在自己屋子裡吃飯,根本不下樓。羅教授和皜皜這一對父子,有些水火不相容、皜皜經常整日整夜不回家,還常常會有些太妹型的女孩子到門上來找他,羅教授就不分青紅皂白,咆哮著趕出去。再有,他們彼此之間,都非常的不親熱,就像皚皚,我從沒有看到她依偎在羅太太面前撒撒嬌,如同媽媽在生時我所常做的那樣。總之,這家庭給我的印象,是特殊而奇怪的。 我剛剛到的那一天,曾經覺得羅家的人對我都很不歡迎,可是,隨後我就發現,他們並非特別對我冷淡,而是他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。事實上,羅教授對我確實很寬大,我有一間華麗而精緻的臥室,一份安靜的讀書環境,還有一位幫我補習功課的家庭教師。我,孟憶湄……一個無父無母孤苦無依的孤兒,這已經是走入天堂了,我還能有什麼更好的希望? 有了「家」(我已算它是家了),有了安定的生活,有了家庭教師,又有了作息時間表。我應該定下心來,好好努力念書,以期不辜負我的母親,和羅教授的一番栽培。我想,這以後,我的生活會是平靜而單純的,向唯一的一個目標……考大學……去邁進。 我也靜下心來接受這份生活了,除了夜深人靜,我偶爾會躲在棉被裡偷偷啜泣,思念那離我而去的媽媽之外,平日,我儘量使自己安詳明快,儘量想使生活寧靜和平。按道理,生活中應該是沒有波瀾的,但是,事實上並不如此。 這是一個晚上,我到羅家已將一星期了。 白天念了過多的書,晚上就不願再埋進書本裡,倚著窗子,看到的是月色朦朧下的滿園花影,聽到的是夜風吹拂中的樹梢低唱。一切那麼美,那麼靜謐,「夜」是上帝所創造的最奇妙的時光。大地沉睡著,月光把所有的東西都染上一層淡淡的白,黑影幢幢的樹林迷離而神秘。 無法抵制夜色的誘惑,我離開了窗子,開開房門,沿著樓梯走下去,到了花園裡。聞著花香,踏著樹影,我穿過龍柏夾道的小徑。碎石子鋪的小路響應著我的足音,我的影子長長的投在地上,時而和樹影相合,時而又倏然呈現在開曠明朗的地上。不知不覺的,我已越過了花壇,而在那小樹林之外緩緩的踱著步子,我不想走進樹林,因為那盛滿風聲的樹林過於幽暗,而給人一種奇異的不安的感覺。 在林外兜了一圈,我下意識的覺得這花園中並不止我一人,仿佛有一對眼睛正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注視著我。我站住,四週張望,有花、有樹、有月光,還有樓房龐大的黑影,只是,沒有人。我繼續走,又猛然站住,我幾乎聽到了呼吸聲,一個沉重的呼吸聲音。我確定,這花園中還有另外一個人! 停在林外,我的目光向樹林中搜索過去,在這樣明亮的月光下,只有樹林中可以隱住身形。風在林間搖撼著,扎結的樹木伸展著枝椏,重重疊疊的樹影中偶爾會篩落幾點月光、在地上閃爍,如同許許多多鏡子的碎片。 然後,我看到了,就在離我身邊不遠的林內,在一片濃蔭裡,有一點紅色的火光,正靜靜的閃爍著。有人在樹林中抽煙!我可以嗅到花香中所摻雜的那一縷煙味。這是誰?他應該是看到我的,因為我正暴露在月光之中。為什麼他竟如此安靜?我感到一陣不安,背脊上微微有些涼意,瞪視著那如豆的火光,我問:「是誰在樹林裡?」沒有答覆,那點火光依舊一明一滅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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