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菟絲花 | 上頁 下頁
一〇


  「噢,」徐中枬高興的叫了起來:「還是真的要開了呢!今年會提前開花了。」他再拍拍嘉嘉的手背說:「好好的照顧它們,今年,不用等到起風的時候,花就會開了!」他轉向了我:「孟小姐,我們在林子裡走走,如何?」

  「好的。」我說。

  我們在濃蔭間緩緩的邁開了步子,他說:「你不必費心和嘉嘉『談話』,她什麼都不懂,她是一個白癡。」

  「哦!」我驚歎著。

  「但是,她是善良而無害的,」徐中枬說:「有的時候,她又好像並不是完全昏昧無知,例如,她很喜歡人誇讚她,她很懂得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,她又會照顧花草,懂得區別雜草和花苗。有時,我甚至於覺得她近乎聰明,她對於某一些事或一個人,常會有奇異的記憶力,就像那支她常唱的歌,她從不會把句子漏掉或唱走了調。」

  「哦,」我詫異而好奇的聽著問:「她是羅家的什麼人?」

  「一個遠房的親戚,羅家把她從大陸上帶出來的。事實上,她等於是羅家的園丁,她照顧整個花園。你一定認為羅家的花園還不壞吧?全虧嘉嘉管理!她對花草很有耐心,而且也很有感情。她能記住每種花的花期……很奇妙,是不是?」

  「嗯。」我深思的點點頭。

  「不過,她有她自己的措辭,她說起風的時候,是指颱風季節來的時候。她特別喜歡那株藤蔓,她照顧它就像母親照顧孩子一樣。」

  「那藤蔓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噢,」他笑了。「我對植物是很陌生的,這花園裡的許多植物我都叫不出名字,但我喜歡研究一切的東西。那藤蔓……你聽說過一種植物叫菟絲嗎?」

  「菟絲?」我仰起頭:「舊詩裡倒常常看到這兩個字。李白有一首很纏綿的詩,講菟絲和女羅的。」

  「對了,我懷疑所謂菟絲花,就是那枝藤蔓,但我並不能證實。有一次我查字典,找菟絲,它的解釋和這藤蔓的情形很相似,所以我就叫它作『菟絲花』!」

  「可惜沒有一枝女羅草,」我笑著說。「否則,『百丈托遠松,纏綿成一家』,這種韻味多美!」

  他側過頭來,深深的望著我:「你很愛詩?」

  「不見得,我母親常常念詩,我是耳濡目染,多少受點影響。不過我很沒耐心去專攻一樣東西,我的興趣太廣泛,又很不願意受拘束,詩詞這玩意兒,必須用全心靈去體會,對我而言,未免太艱深了。」

  我們走到了一個石頭的長凳前面,他問我:「坐一坐嗎?」

  我坐了下去,他坐在另一端,把脅下夾的書取了出來,放在膝上。我看過去,是一本「普通心理學」。

  「你是學心理的?」我詫異的問。

  「不,我學藝術。」他說:「可是我對什麼都有興趣,也很喜歡研究心理學。」

  「你……」我凝視他:「為什麼住在羅家?」

  「我是羅教授的學生,念了兩年地質系,覺得枯燥乏味,就轉了系,學藝術。去年剛畢業,在×中學教書,羅教授找我來,住在他家裡,教他的女兒畫畫。」

  「皚皚?」我問。

  「不錯!」他點點頭:「皚皚的天份很高,是個非常可愛而用功的學生。」

  我想起皚皚,她那超凡出眾的美,和她的冷漠。

  「你在這兒住了多久了?」我問。

  「一年多。」

  我沉思不語,四面張望了一下,我的眼光又落回到那本「心理學」上。

  「心理學記載些什麼?」我問:「它能使你明白別人的心理嗎?」

  他把書抱在懷裡,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,帶著股調皮的笑意。「不錯!」他說:「例如,我現在就可以分析你的心理。」

  「試試看!」我說。

  「你嗎?」他凝視著我的眼睛:「你在想,羅宅的每一個人都出乎你的意料,你奇怪這個家庭的組合:一個脾氣暴躁而怪僻的父親,一個患神經衰弱症的母親,一雙特殊的兒女,還有個白癡的女園丁。再包括那個吃家教飯的我!你覺得這次投奔羅宅是件不智的事,你認為你並不受歡迎,而感到自尊心受了傷,你正在計畫,是不是離開羅宅,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去更好些。」

  他對我微笑,把額前的一綹短髮拂到腦後去:「有一些對嗎?」

  「噢!」我非常的驚奇,張大眼睛說:「你可以成為心理學的權威了!」

  他大笑了起來,笑得爽朗而開心。笑完了。他說:「告訴你,這種分析與心理學風馬牛不相及。事實上,心理學完全是一種科學,研究心理學和瞭解別人的心理是兩回事,心理學裡面全是些專門性的東西,與醫藥及人體構造有關,與心理並無太大關係。至於我能分析你的心理,那是非常簡單的……一年前,我剛到這兒來的時候,就有你現在這種心理。我想,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!你一定會有和我當初類似的心理……」

  「哦!」我也笑了起來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「很簡單,不是嗎?」他說。

  「確實很簡單,」我說:「但是,你怎麼克服了你自己不受歡迎的那種感覺呢?」

  他深深的望著我,沉吟了一會兒,表情很奇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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