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菟絲花 | 上頁 下頁


  我站住了,側耳傾聽,歌聲忽然停止。我四面張望,看不到一個人影,眼前只有綠樹青藤,和枝頭的輕紅點點。穿過花棚,我對各處搜尋著望過去,到處都是樹木和花朵,靠在棚架上,我思索著,也傾聽著。風在林梢低吟,花棚上有幾隻麻雀在嬉鬧。除此而外,聽不到一點其他的聲音,我有種被捉弄的感覺,揚起頭來,我心有不甘的喊:「喂喂!有人在嗎?」我的聲音消失在林中的風聲裡。

  我又默立了片刻,周遭有種反常的寂靜,似乎連小鳥的喧鬧聲都忽然停止了。我感到微微的不安,濃郁的花香使我熏然欲醉,眼前迷離的樹影花影讓我眩惑。轉過身子,我找尋我來時的路徑,想退出這座樹林。但,我剛剛起步,那斷續飄搖的歌聲就響起來了:「花非花,霧非霧,夜半來,天明去,來如春夢不多時,去似朝雲無覓處!」

  我捉住那個歌聲的尾音,迅速的沖進了林子裡,於是,我猛的站住了,我看見了她。

  她蹲在一棵松樹前面,背對著我。身邊放著澆花的水壺和花鋤。她俯著頭,在清除著樹根下的雜草,一面唱著歌,她工作得那麼專心,以至於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。我打量著她的背影,纖細,苗條,穿著一件印花的臺灣綢的衫褲,頭髮卻舊式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,看裝束,她應該屬於女僕之類。

  我站住,喊了一聲:「嗨!」我喊得很響,但她卻寂然不動,依舊唱著她的歌。

  我詫異的望著她,忽然,我發現她身上有什麼地方不對,是了,她的頭髮!那頭髮是花白的!一個少女怎麼可能有花白的頭髮?我無法按捺我的好奇了!繞過樹木,我走到她的正面站住,再喊了一聲:「嗨!」

  這一次,她抬起頭來了,也停止了她的歌聲。我凝視著她,這是張奇異的臉,她應該是個老婦人了。但,就和她那少女的歌喉一樣,她有張「娃娃」臉。儘管臉上皺紋遍佈,可是,那神態,那眼神,卻宛如一個三歲的小娃娃。她仰視著我,眼睛裡流露的是天真的光芒,微微張著的嘴,帶著股孩子氣的憨態。無論如何,這張又老又小的臉讓我覺得非常的特殊,但,她是不討人厭的。

  我試著對她微笑,詢問的說:「這花園都是你照顧的嗎?」

  她從地上站起來,個子比我矮得多,大概只齊我的眉毛。她繼續望著我,並不回答我的問話,卻對我展開一個近乎癡呆的笑容。

  「你的歌唱得真好聽。」我說,她的笑容對我是一個鼓勵,我高興我終於在這兒找到了「友善」。

  她繼續對我笑。仍然一語不發,笑得那麼單純,使人不能懷疑她的笑有何心機或嘲弄的意味。可是,我一連兩句話都得不到反應,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。鼓起勇氣,我想我還是先把自己介紹出來好些。

  「我是孟憶湄,將要在羅家長住。」

  她還是笑,那張臉像個雕刻出來的笑面佛。我的言語如同落進了海浪裡,連一點漣漪都掀不起來。我有些不高興了,無論如何這羅家每一個人對我都不太真摯,我所伸出的友誼的手,竟無一人願意接受!我掉開頭,有些氣憤的說:「我很好笑,是嗎?你幹嘛那樣盯著我笑?我又沒有少一個眼睛或多一個鼻子!」

  大概我的話使她不好意思了,她低下頭去,然後就重新蹲下身子,用手去清除那些雜草,對我看都不看一眼。這份冷漠使我難堪而尷尬,我下意識的把大拇指送到嘴邊去咬著,一面呆愣愣的站在那兒,考慮我要不要收拾東西離去,回高雄去。林校長雖然清寒貧苦,無法供給我一份好的生活,但她熱情誠懇,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「人」。

  我正想得出神,那位「嘉嘉」忽然又抬起頭來了,她仰視著我,依然帶著那鎮的笑容,對我指指面前的松樹,一個一個字的說:「要開花了!」

  我愕然。要開花了!什麼東西要開花了?順著她的手指,我對那棵松樹看過去。於是,我發現在那棵松樹的樹幹上,纏繞著一株小小的、黃褐色的藤蔓,藤蔓上沒有葉子,只有著成串的小花苞,在風中擺動,有股楚楚可憐的、嫵媚的味兒。我有些驚喜,一來高興她終於對我說話,二來也對那成串的小花苞發生濃厚的興趣。我用手指輕輕的撥弄著那些粉白色的花苞,愉快的問:「這種花叫什麼名字?」

  她傻傻的望著我,仿佛我說的是蒙古話。

  「要……開花了。」她重複的說,站起身來,撫摸著那映著陽光而變成金色的藤蔓。「要開花了。起風的時候,葉子落了,花也開了。」她抬頭看看天,臉上有種專注的神情。

  「起風的時候,葉子落了,花也開了。」她再重複一遍。

  我詫異的望著她。「為什麼要起風的時候呢?」我問。

  她不答,望著我一味的傻笑。半晌,才又說:「你看見了嗎?」

  「什麼東西?」我一愣。

  「花……要開了。」她指指松樹。

  我凝視她,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?一切似乎都很反常,我有些神智迷茫了。就在我望著她發呆,她望著我傻笑的時候,一個人從樹蔭間走了出來。

  我抬頭,是那個昨天帶我走進羅家的徐中枬!他仍然衣著隨便,而神情灑脫。脅下夾著本很厚的書,他大踏步的對我走來,看樣子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,眉宇間浮動著開朗的笑意,和清晨的陽光一樣溫暖和煦。他對我點點頭:「早,孟小姐。」

  「早,徐先生。」我也點了一下頭。

  「早,嘉嘉,」他再對那老婦人點點頭,走過去拍拍老婦人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說:「花開了嗎?」

  「花……要開了。」嘉嘉熱心的指著藤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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