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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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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把我的手握得非常緊,用一種做夢似的神情和語氣,悠悠然的說:「多麼美的皮膚,和你母親一樣!」她仰望著我的臉:「你的母親,她和我如同姐妹,她總說:『你不要做這樣,你不要做那樣,你要多休息,要長胖一點!』她給我佈置一個最好的環境,白色的窗簾,白色的床單,白色的桌巾,什麼都是白色。她說:『雅築,只有白色配得上你,你那麼美,如果我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!』她不讓我勞動,不讓我操作,寵我,像寵一個小娃娃。她說:『我會照顧你,永遠,永遠……』」 她的聲音低沉了下去,臉色顯得更加蒼白,眼光透過我的身子,眼神是渙散而昏亂的。她的神情驚嚇了我,我俯下身去,擔心的問:「羅伯母,你怎麼了?」 她的手仍然抓住我,眼光卻更加昏亂和狂熱。她注視著我身後的某一點,對於我的問話恍如未覺,只繼續蠕動著嘴脣,輕輕的說:「她說:『你是我的小妹妹,我要照顧你,永遠,永遠。』她說的,她要照顧我,永遠,永遠,永遠……」 她開始喃喃的,重複著那幾個句子,囈語般的講個不停。大眼睛瞪得那樣大,裡面像發著熱病似的燃燒著。我真的驚慌了起來,我試著要抽出我的手,但她牢牢的扣著我的手腕,像鐵索般箍緊了我。她的囈語逐漸加快,逐漸語音模糊而不可辨。我慌亂的喊了起來:「羅伯母!羅伯母!你怎麼了?你……」 我緊張的想從她的掌握中掙扎出來,她卻緊扣著我不放。我們糾纏成了一團,忽然間,一個念頭像電光般在我腦中一閃:她是個瘋子!這念頭使我恐怖,因為我對瘋人的懼怕遠超過妖魔鬼怪。我開始大聲尖叫:「放開我!放開我!放開我!」 有人衝進了屋裡,我轉過頭,是個美麗的少女,她只張望了一眼,跑了出去。立即,我聽到有重重的腳步聲奔上樓梯,接著,一個高大的人影竄了進來,是羅教授! 他一直跑到我們的身邊,把兩隻巨大的手掌壓在她妻子的肩膀上,沉著聲音喊:「雅築!」羅太太頓時鬆開了我,茫然的收回了眼光,望著羅教授,接著,她就哭泣了起來,一面哭,一面說:「她說她會照顧我,永遠照顧我!」 「好了!雅築!」羅教授說著,聲音出奇的溫柔,像在安撫一隻小貓。他把她的頭攬進他的懷裡,那梳著髻的小小的腦袋緊倚在他寬闊的胸膛上。他的手拍撫著她的背脊,不斷的說:「好了,雅築。好了,雅築。」 羅太太仍然在嗚咽著,但她很快就平靜了下去。半晌,她抬起淚濛濛的眼睛,迷迷離離的望著羅教授,顯然已神智恢復,幽幽的說:「我很抱歉,毅。」 「沒事了,是嗎?」羅教授說,眼光那麼柔和,簡直使我懷疑不是出自他的眼睛裡。看到他那樣暴躁粗魯的人也會有溫柔的一面,令我驚奇而困惑。他又拍了拍她的背脊:「去躺一躺,好嗎?我讓彩屏來侍候你。」 羅太太順從的點點頭,站起身來,走到床邊去,像只聽話的小白兔。 我退出了房間,羅教授緊接著也走出來了,看到了我,他的溫柔一掃而空,他對我圓睜起一對怒目,氣沖沖的說:「你!誰叫你來招惹她的?我難道沒告訴你,叫你別去打擾她?」 我覺得一肚子的委屈,天知道我並不想去「招惹」她,而且,假若我知道她是這樣碰不得的,我一定遠遠的避開。噘起嘴來,我低低的嘰咕了一句:「真不知是誰招惹了誰?」 羅教授瞪了我一眼,帶著滿臉不澤之色,轉身走開了。 我退到我的房門口,心中充滿了懊惱和難堪。這是我到這兒的第一個早晨,就如此的不吉利!推開房門,我走進去,在床沿上坐了下來。想到以後漫長的寄人籬下的生活,都要這樣看盡別人的臉色,不禁長長的嘆了一口氣。 有一個陰影遮到我的眼前來,我抬起頭,是剛剛那個曾衝進羅太太屋裡的少女。她對我點點頭說:「你沒有關門,所以我進來了。」 我望著她,她的年齡不會比我大。穿著件白色洋裝,披著一肩柔髮。不用任何人的介紹,我也知道她是誰。她像極了她的母親,卻比她母親更美。那細膩而白皙的皮膚,和她母親一樣帶著不正常的蒼白。一對烏黑得像黑色潭水似的眼睛,深不可測。 那長長的眼睫,彎彎的覆蓋在眼睛上方的眉毛,和那薄薄的嘴脣,都具有那樣動人的美,使我眩惑而迷惘。雖然我不是個男孩子,但是,我一樣為她著迷。我向來崇拜一切的「美」。不過,和她母親類似,她身上也有那份特殊的氣質:高貴、典雅,卻令人難以接近。 「你是皚皚?」我問。 她點點頭。 「我是孟憶湄。」我說。 她再點點頭,有股冷漠與傲岸的神情,似乎並不想和我談話。於是,我也默默無言。 好一會兒,她才又輕輕的說:「媽媽有神經衰弱癥,但是並沒有太大的關係。有時她會忽然發病,只要有爸爸在,她總是很快就會過去的。」 我望望她,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動的激情。我想,她是特地為了對我講這幾句話而來的,她怕她的母親驚嚇了我。在她那冷淡的外表下,一定有一顆善良而真摯的心,有一種人,是天生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感的。這樣一想,我更加喜歡她了,我熱心的說:「是嗎?為什麼不請醫生看看?」 她瞪了我一眼:「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有請醫生看?」 我的一腔熱情又被一下子拋進冰窖裡了。我想,我還是少說幾句話的好,否則注定要碰釘子。閉上了嘴,我在心裡發誓不再說話。可是,忽然間,窗外的花園裡傳來了一個少女的歌聲,歌喉婉轉抑揚,柔美而富磁性,唱的是一支我很熟悉的歌,因為媽媽生前也常唱的:「花非花,霧非霧,夜半來,天明去,來如春夢不多時,去似朝雲無覓處!」 那歌聲那樣的蕩氣回腸,我完全被它所吸引了。忘記了剛剛有不說話的誓言,我抬起頭來,興奮的問皚皚:「是誰在唱歌?」 「是嘉嘉。」她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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