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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她常常就那樣站在樹底下,用手指在樹幹上劃著,一面絮絮叨叨的數落:「他有一個星期沒來信了,你想他會忘了我嗎?台北地方那麼大,人那麼多,他還會記得我嗎?他一定不會像我想他那樣想我的,要不然他會多寫幾封信給我!呵呵!他是個沒心肝的東西,沒心肝的東西——」話沒說完,她猛的捂住了自己的嘴,睜大了一對驚惶的眼睛:「天啦!原諒我!我怎能罵他呢?我怎能?」

  用手抱住樹幹,她把面頰貼在那老柳樹粗糙的樹皮上。「呵,老柳樹,老柳樹,你知道我不是真心想罵他的,我那麼愛他,怎能罵他呢?怎忍心罵他呢?不過,天哪,讓他早點給我寫信吧!只要一個字就好了!一個字!」

  下一天,她會跑到老柳樹下,瘋狂的抱住樹幹轉圈子,她手中高擎著信紙信封,像個得勝的,凱旋歸來的武士!她把信紙張開,給老柳樹看,嘴裡胡亂的說著:「你瞧!你瞧哪!他來信了!他沒有忘記我,他沒有忘記我呢!他寫了那麼多,不止一個字呢!我數過了,六百三十一個字!你信嗎?不過——」她悄悄的垂下了頭,羞紅了臉,低低的說:「我希望我能看懂他寫了些什麼,我希望我不要這樣笨就好了!」她嘆息,把信紙壓在唇上,好低好低的說:「我愛他!呵!我愛他!」

  許多個月夜,她呆呆的坐在柳樹下,用手抱著膝,把面頰倚在膝上,靜靜的看著河裡的月亮說:「月亮呵,你照著我也照著他,你告訴他我有多愛他,求你告訴他吧!因為我不會寫信哪!因為我說不出來哪!求你告訴他吧!」

  也有許多個黃昏,她坐在那兒,靜悄悄的垂著淚,低低的,埋怨的輕語:「他怎麼還不回來呢?這樣一天天等下去,我一定會死掉!呵呵,不!我不能死掉,我要為他活著,為他好好的活著!」

  對著溪流,她在水中照著自己的影子,顧前盼後,仔細的打量自己,然後對水中的影子說:「你不許瘦呵!你不許變難看呵!他喜歡漂亮的女孩子,你一定要漂亮呵!」

  老柳樹聽夠了她那愛情囈語,看多了她那思慕的淚痕。於是,在一天晚上,這樹下的影子又變成了兩個。那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在樹底下捉住了她的手,叫著說:「讓我看看你!荷仙,讓我好好的看看你!一回家,人那麼多,我都沒有辦法好好的看你!」

  「看吧!寶培,隨你怎麼看!看吧!看吧!看吧!」她仰著頭,旋轉著身子。他看著她,驚奇的,迷惑的。那短襖,那長褲,那成熟的胴體;那劉海,那髮辮,那毫無裝飾的面龐;那眉線,那嘴唇,那燃燒著火焰的眼睛。他張開了手臂,大聲的說:「來吧!你是我的葛萊齊拉!」

  「葛萊齊拉?那是什麼東西?」她揚著眉,天真地。

  「那是拉馬丁筆下的人物。」

  「拉馬丁?」她笑嘻嘻的。「是馬車夫嗎?」

  他噗嗤一聲笑了。她紅了臉。

  「我說錯話了,是嗎?」她問,一陣烏雲輕輕的罩在她的臉上,她低低的嘆息。

  「不,」他說,凝視著她。「你沒有說錯什麼。拉馬丁和他的葛萊齊拉距離你太遙遠了,那是虛幻的,你是實在的,你不必管什麼葛萊齊拉,真的!」

  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,她的面容好憂愁。

  「呵!」她輕語。「你在說些什麼?我怎麼聽不懂你的話了?」

  他瞅著她,失笑了。

  「是我不好,不該和你說這些。」他抬起了眉毛。「現在,讓我說一句你懂的話吧:我愛你!」

  她發出了一聲低喊,撲進了他的懷中。他擁著她,那溫暖的小身子緊貼著他,那滿是光采的面龐仰向了他,她喜悅的,不住口的說:「你是真心的嗎?寶培?我等你等得好苦!好苦!好苦!噢,寶培!你不會嫌我?我是很笨、很笨、很笨的呢!你不會嫌我?」

  「嫌你?為什麼呢?」他喃喃的說,吻著她。「我永不會嫌你!荷仙!」

  她仰首向天,謝謝天!謝謝月亮!謝謝大柳樹!謝謝溪水!呵,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!

  六

  呵!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!真該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嗎?

  接著,開學之後,寶培又去了台北,這個假期是那樣的短暫,那樣的易逝,留給荷仙的,又是等待和等待。朝朝暮暮,暮暮朝朝,魂牽夢縈,夢縈魂牽。她很少寫信給寶培,因為提起筆來,她自慚形穢。本來嘛,「相思本是無憑語,莫向花箋費淚行!」她只是把自己那無盡的思念,都抖落在大柳樹下。就這樣,她送走了多少個黃昏,多少個清晨,多少個無眠的長夜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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