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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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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後,這天早上,當她在菜場上買菜的時候,隔壁家的阿銀對她說:「你家的寶培回來了呢!我剛剛看到他!」 一陣呼吸停頓,一陣思想凍結。然後,顧不得菜只買了一半,拎起菜籃子,向家中就跑。呵,寶培!呵!寶培!呵,寶培!快到家門口,她又猛的收住了步子,看看自己,衣衫上掛著菜葉子,帶著汗漬,帶著菜場上的魚腥味,摸摸頭髮,兩鬢微亂,髮腳蓬鬆。呵,不行!自己不能這樣子出現在他面前,她得先換件衣服,洗淨手臉,他喜歡女孩子清清爽爽的。 不敢走前門,怕被寶培撞見。她從後門溜回家,把菜籃放到廚房裡,就迅速的回到臥房。換了件白底子小紅花的衫褲,對著鏡子,打開頭髮,重新結著髮辮。呵,心那樣猛烈的跳著,手竟微微的發著抖,那髮辮硬是結不整齊。好不容易梳好了頭,鏡子中餘現出一張被汗水所濡濕的,因興奮而發紅的面龐,一對燃燒著愛情和喜悅的眸子。呵,她必須再洗洗臉。折回到廚房,她把自己發熱的面龐浸在水盆中,呵,老天,不要讓我這樣緊張這樣慌亂吧! 養母走到廚房裡來了,看到荷仙,她匆匆的吩咐著:「快,荷仙,寶培回來了,你快些倒兩杯茶送到客廳裡去!」 她深吸了口氣,是的,倒兩杯茶出去,可以掩飾她的窘態和羞澀。她倒著茶,可完全沒有想到,幹嘛要倒「兩杯」茶呢?拿著托盤,兩杯茶碰得托盤叮叮噹當響,自己的手怎麼就無法穩定呢?跨進了客廳,心跳到了喉嚨口,呵,寶培!猛的收住了步子,她呆住了! 寶培正背對著她,臉對著窗口站著,他不是一個人,在他身邊,一個身材苗條而修長的女孩子正依偎著他,長髮直披在腰際,一件淺藍色的洋裝裹著一個纖細的身子。他的手就環在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上。荷仙僵住了,端住托盤的手發軟,茶杯發出了更大的叮噹聲。她失去了意識,失去了知覺,失去了思想的能力。聽到聲音,寶培回過頭來了,發現是荷仙,他笑笑,那樣滿不在乎的說:「嗨!荷仙,茶放在這邊小茶几上吧!」 她機械化的走上前去,把茶放了下來,抬起頭,她看了那女孩一眼,長長的臉,黑黑的眼睛,一股聰明樣。她咽了一口口水,拿著空的托盤,悄悄的退了下去。退到門外,她聽到裡面那女孩在問:「這是誰?長得好漂亮!標準的小家碧玉。」她站住,要聽聽寶培怎樣回答。 「她嗎?」寶培輕描淡寫的。「我媽的養女,從小買來的。」 「那——和你倒是一對兒,」女孩子嘻嘻的笑著:「青梅竹馬,兩小無猜呀!」 「別胡說,」寶培訕訕的。「有一次我和她談拉馬丁,她問我是不是馬車夫。」 那女孩發出一陣狂笑,笑得格格不停,寶培也笑,兩個人的笑聲混在一起,笑動了天,笑動了地,在笑聲中,夾著那女孩的聲音:「拉馬丁!天!你何不跟她談談雪萊,拜倫,或是愛倫坡!」 他們又笑,真的這樣好笑嗎?眼淚從荷仙的面頰上滑了下來,她匆匆的離開了那門口,走進了自己的臥室,關上了房門。 一整天,荷仙都把自己關在房內,她沒有吃午餐,也沒有吃晚飯。養母來看過她,對這從小帶大的養女,養母倒有份真心的感情。她不笨,她知道荷仙是怎麼回事,摸摸荷仙的額頭,她說:「大概是中了暑,天氣太熱了,躺躺也好。」 走出去,她卻長長的嘆了口氣。兒女的事,這時代誰做得了主?孩子念了大學,眼界寬了,荷仙到底只是個鄉下姑娘呀! 夜來了,荷仙溜到了老柳樹之下。 這就是為什麼荷仙坐在老柳樹下流淚的原因,為什麼對著那溪流,對著那星光發愣的原因。世界已經碎了,草叢中飛的不再是螢火蟲,而是夢的碎片。呵,那夢曾如何璀璨過,如今,碎了,碎在拉馬丁手裡!碎在雪萊,拜倫,和愛倫坡手裡!呵,那該死的拉馬丁! 那條記憶的河水流完了,荷仙的淚也流完了。站起身來,她把額頭抵在樹幹上。噢!老柳樹,老柳樹,幫助我,幫助我吧!她的頭在樹幹上痛苦的輾轉著,她用手擊著樹幹,她的心那樣痛楚著,她的血液那樣翻騰著,終於,她對著那棵老柳樹,爆發出一連串的呼號:「老柳樹呵,你為什麼不告訴我,什麼叫作拉馬丁?什麼叫拜倫?什麼叫雪萊?什麼叫愛倫坡?我不懂,我不懂,我不懂哪!但是我懂得我愛他,這不夠嗎?老柳樹?這不夠嗎?我全心,全心,全心都愛他,這不夠嗎?他為什麼還要拉馬丁?拜倫?和雪萊呢?我不懂呀!但是,我愛他!愛他!愛他!我可以為他死,為他做一切的事,只是我不懂,什麼叫拉馬丁呀!老柳樹,你告訴我,你告訴我,你告訴我嘛!什麼叫拉馬丁?什麼叫拉馬丁?什麼叫拉馬丁?——」 她啜泣著,語不成聲。她的身子從樹幹邊溜下來,她跪了下去,倒了下去,仆倒在那草地裡。她用手抱住了頭,不能自已的痛哭失聲。 然後,忽然的,她受驚了。有什麼人在她身邊跪了下來,有一雙結實而有力的手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,她的身子騰空了,好一個溫暖的懷抱!她驚惶的把手從臉上拿開,睜開那對淚濛濛的眸子,她接觸到的是寶培那深情的,歉疚的,痛楚的,滿溢著淚的眼睛。她驚呼:「寶培!」 「哦!荷仙!」寶培痛心的叫:「我可憐的,可憐的,可憐的荷仙!老柳樹不能回答你的問題,但是我可以!不過,首先,你原諒了我吧!原諒那知識給我的虛榮感吧!原諒我,荷仙!」 荷仙不敢信任的看著寶培,她伸出手來,怯生生的碰觸了一下寶培的面頰,然後,她低低的嘆口氣。 「我做了個好可愛的夢,老柳樹,」她說:「我夢到他抱著我了。」 他凝視她,然後,猝然的,他俯下了頭,吻住了那小小的嘴,他緊緊的吻她,深深的吻她,他的淚水滴在她的唇邊。 「唉!」她有了真實感了。「真的是你嗎?寶培。」 「當然是我,荷仙,我來找你。」 「但是——但是——但是,」她囁嚅的。「那個懂得拉馬丁的小姐呢?」 「她走了,回台北了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為什麼?不為什麼。」他聳了聳肩。「當你沒有出來吃晚飯,當媽告訴我,你病了一整天,我知道了。我對那位小姐說,拉馬丁曾失去葛萊齊拉,而我呢,我不能讓我的葛萊齊拉死去。於是,她走了。」 她大睜著一對天真的眸子。 「我不懂你說的。」 「你不需要懂。」他說,再吻她,溫溫柔柔的吻她,纏纏綿綿的吻她。「正如你說的,我們之間有愛,這就夠了!管他什麼拉馬丁、拜倫、雪萊,和愛倫坡。」 「可是——」她可憐兮兮的說:「拉馬丁到底是什麼意思?」 「是——」他看著她。「是『我愛你』的意思。」 「拜倫呢?雪萊呢?愛倫坡呢?」 他沉思片刻。 「一樣,全一樣。是『我愛你』的意思。」他說,重新吻住了她。 於是,星光璀璨。於是,月影婆娑。於是,風在高歌。於是,水在低唱。於是,老柳樹笑了。 一九六九年七月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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