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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聽她喊得那麼甜,寶培不由自主的停了手,但他仍然下意識的按著她。她也沒有企圖站起來,躺在那兒,她依舊笑意盎然。月光塗抹在她的臉上,發上,身上。兩顆星星在她的眼底閃亮。那小小的鼻頭,那豐潤的,紅灩灩的嘴唇,那細膩的,吹彈得破的肌膚——他盯著她看,目不轉睛的,迷惑的,驚奇的——然後,他的嘴唇壓了下來,一下子就緊蓋在她的唇上。

  她輕輕的呻吟,又輕輕的歎息。他緊擁住她,吻得她心跳,吻得她臉紅,吻得她透不過氣來。

  「哦!」她終於推開了他,坐起身來,一個辮子松了,披瀉了一肩長髮,她拂了拂頭髮,開始重新編結著那個髮辮。

  「瞧你!瞧你!」她愛嬌的說:「你弄亂了我的頭髮,你壞,你欺侮人!」

  「不欺侮人。」他說,鄭重的。「你知道,你從小就是我的人。」

  「不害臊!」她斜睨了他一眼。

  「這有什麼可害臊的?」他望著她。「我們都要長大,從孩子變成大人。你,也將成為我的妻子,這是件嚴肅的事,不需要害羞,也不需要逃避。」

  她俯下了頭,把臉埋在弓起的膝上。

  「你在說些什麼呀?」她一半兒歡喜,一半兒矯情。

  「我在說,要和你結婚。」

  她的頭俯得更低了。

  「我們結婚好嗎?」他問,拉住她的手。「等我滿二十歲的時候,我們結婚,好嗎?好嗎?」

  她輕笑不答,把頭轉向一邊。

  「好嗎?好嗎?」

  他追問著,把她的臉扳過來,然後,他的唇又蓋了上去,她倚進了他的懷裡,緊緊的,緊緊的,緊緊的。那個剛結好的髮辮又松了。

  五

  然後,有一長段時間,老柳樹底下失去了兩個人的影子,而變得只有荷仙一個人了。寶培去了臺北,讀大學,只有寒暑假才能回來。荷仙經常一個人徘徊在老柳樹底下,拾掇一些過去的片片段段,計畫一些未來的點點滴滴。她做夢,她幻想,她回憶。她笑,她流淚,她歎息——對著老柳樹說話的習慣,也就是這個時候養成的。老柳樹開始分擔著她的喜悅與哀愁了。

  她常常就那樣站在樹底下,用手指在樹幹上劃著,一面絮絮叨叨的數落:「他有一個星期沒來信了,你想他會忘了我嗎?臺北地方那麼大,人那麼多,他還會記得我嗎?他一定不會像我想他那樣想我的,要不然他會多寫幾封信給我!呵呵!他是個沒心肝的東西,沒心肝的東西——」

  話沒說完,她猛的捂住了自己的嘴,睜大了一對驚惶的眼睛:「天啦!原諒我!我怎能罵他呢?我怎能?」用手抱住樹幹,她把面頰貼在那老柳樹粗糙的樹皮上。「呵,老柳樹,老柳樹,你知道我不是真心想罵他的,我那麼愛他,怎能罵他呢?怎忍心罵他呢?不過,天哪,讓他早點給我寫信吧!只要一個字就好了!一個字!」

  下一天,她會跑到老柳樹下,瘋狂的抱住樹幹轉圈子,她手中高擎著信紙信封,像個得勝的,凱旋歸來的武士!她把信紙張開,給老柳樹看,嘴裡胡亂的說著:「你瞧!你瞧哪!他來信了!他沒有忘記我,他沒有忘記我呢!他寫了那麼多,不止一個字呢!我數過了,六百三十一個字!你信嗎?不過——」她悄悄的垂下了頭,羞紅了臉,低低的說:「我希望我能看懂他寫了些什麼,我希望我不要這樣笨就好了!」她歎息,把信紙壓在唇上,好低好低的說:「我愛他!呵!我愛他!」

  許多個月夜,她呆呆的坐在柳樹下,用手抱著膝,把面頰倚在膝上,靜靜的看著河裡的月亮說:「月亮呵,你照著我也照著他,你告訴他我有多愛他,求你告訴他吧!因為我不會寫信哪!因為我說不出來哪!求你告訴他吧!」

  也有許多個黃昏,她坐在那兒,靜悄悄的垂著淚,低低的,埋怨的輕語:「他怎麼還不回來呢?這樣一天天等下去,我一定會死掉!呵呵,不!我不能死掉,我要為他活著,為他好好的活著!」

  對著溪流,她在水中照著自己的影子,顧前盼後,仔細的打量自己,然後對水中的影子說:「你不許瘦呵!你不許變難看呵!他喜歡漂亮的女孩子,你一定要漂亮呵!」

  老柳樹聽夠了她那愛情囈語,看多了她那思慕的淚痕。於是,在一天晚上,這樹下的影子又變成了兩個。那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在樹底下捉住了她的手,叫著說:「讓我看看你!荷仙,讓我好好的看看你!一回家,人那麼多,我都沒有辦法好好的看你!」

  「看吧!寶培,隨你怎麼看!看吧!看吧!看吧!」她仰著頭,旋轉著身子。他看著她,驚奇的,迷惑的。那短襖,那長褲,那成熟的胴體;那劉海,那髮辮,那毫無裝飾的面龐;那眉線,那嘴唇,那燃燒著火焰的眼睛。他張開了手臂,大聲的說:「來吧!你是我的葛萊齊拉!」

  「葛萊齊拉?那是什麼東西?」她揚著眉,天真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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