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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§第八章

  一夜沒有睡覺,早上,芷筠去上班的時候,臉色是蒼白而憔悴的,眼睛是疲倦而無神的,精神是委頓而恍惚的。坐在辦公桌前,她像個失魂落魄的幽靈。

  這一整夜,她通宵沒有闔眼,但是,她卻很仔細、很冷靜的思考過了。從第一次見到殷超凡開始,一直想到這場意外的「落幕」。他們的交往,像一場連一場的戲劇,卻是個編壞了的戲劇。殷文淵的兒子!她怎會料到殷超凡竟是商業鉅子殷文淵的兒子?如果她早知道,她根本不會允許這場戲有任何發展,殷家的企業之大,財力之厚,家世之好,是人盡皆知的!她董芷筠,除了有個傻弟弟之外,一無所有,她憑什麼去高攀殷家?怪不得範書婷要把她當成個投機取巧,趨炎附勢的女人!豈止範書婷,她相信任何人知道殷超凡的身世的話,都會有此想法。這世界原就如此現實,人心原就如此狹窄的呵!

  想過一千次,懷疑過一千次,追憶過一千次——到底殷超凡對她是真情還是假意?殷家的獨生子!他當然見慣了名門閨秀,二十四歲!他決不可能對她是初戀!現在回想起來,殷超凡在她面前一直諱莫如深,既不談家庭,也不談女友。如果他從開始就在玩弄她,他應該是一個第一流的演員,他竟使她相信他的愛情!竟使她為他瘋狂,為他癡迷,為他喜悅和哀愁!但是——但是——但是——如果他並非玩弄她,如果他確實愛上了她,如果他是真心的,如果那些誓言都發自肺腑——

  傻呵!董芷筠,她打斷了自己的思想。你只是個愚笨的、無知的、愛做夢的傻女孩!他憑什麼要愛上你呢?論色,你甚至趕不上那個範書婷!論才,你又何才之有?論家世,論門第,論出身——你沒有一項拿得出去!愛上你?他為什麼要愛上你?如果他真心愛上你,他會一切隱瞞你嗎?他會在餐廳中不知所措嗎?他會見到自己的姐姐和家人就坐立不安嗎?如果他真心愛上你,你應該是他的驕傲,他的珍寶,不是嗎?在愛情的國度裡,何嘗有尊卑貴賤之分?但是,他卻那樣「羞」於將你介紹出去啊!這樣的態度,這樣的感情,你居然還「迷信」是「愛」嗎?董芷筠,別傻了,別做夢了!他只是玩膩了大家閨秀,而找上你這個蓬門碧玉來換換胃口而已!

  可是,那小屋中的長吻,那松林中的誓言,那多少黃昏的漫步,那多少深夜的傾談,那紅葉下的互訴衷曲,那秋風中的海誓山盟——難道完全都是虛妄?完全都是謊言?人類,豈不是太可怕?從今以後,還有什麼男人是值得信任的?什麼感情是值得追求的?不!不!不願相信這些是假的,不能相信這些是假的——那殷超凡,不該如此戲弄她呵!假若都是假的,他又何必再追到小屋中來解釋,來祈諒,來求恕?不,她困擾的搖頭,他或者、或者、或者是真的!你總該相信有那麼一點點「或者」的可能呵!

  但是——她陡的打了個冷顫。即使是那個「或者」,即使他對她動了真情。他們殷家,是她輕易走得進去的嗎?那雍容華貴的三姐,那盛氣淩人的範書婷,那個未來的姐夫——就這已經見過面的三個人,就沒有一個對她有好感!好感!傻呵,董芷筠!他們甚至仇視你,侮辱你,這樣的家庭,你休想、休想、休想了!從此,殷超凡三個字要從你生命裡徹底的抹煞,從你思想裡完全的消失——你雖一無所有,至少,還可以保存一點僅有的驕傲,如果再執迷不悟,你就會掉入萬劫不復的地獄,永無翻身的機會了!董芷筠,你毀滅了不足惜,可憐的竹偉卻將何去何從?

  這樣一想,她心中就猛的一陣抽搐,神志似乎有片刻的清明。是了!一切都結束了,再也沒有殷超凡,再也沒有松林,再也沒有秋歌,再也沒有夢想和愛情了。她茫然的抬起頭來,望著桌上的打字機和檔——心裡卻一陣又一陣的絞痛起來,痛得她手心冰冷而額汗涔涔了。

  「董芷筠!」方靖倫走了過來,他已經悄悄的注視她好半天了。這女孩怎麼了?那蒼白的臉龐如此淒慘,如此無助,那眼底的悲切和迷惘,似乎比海水還深,盈盈然的盛滿在那眼眶裡。「你不舒服嗎?」

  芷筠一震,驚覺了過來,她慌忙坐正身子,望著打字機上待打的文件。

  「哦,沒有。我就打好了,方經理。」

  她開始打字,只一忽兒,她就打錯了。換了一張紙,她再重新打過,又錯了。她換上第三張紙,當那紙再被打錯的時候,她頹然的用手支住頭,伏在桌上。方靖倫再也按捺不住,他走近她,溫和的望著她。

  「怎麼了?」他柔聲問。「你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嗎?你碰到什麼煩惱嗎?」

  哦!她咬住嘴唇。別問吧!別問吧!別問吧!淚水在眼眶裡翻湧,她「努力」的要去忍住它。方靖倫把她的椅子轉過來,她被動的抬起頭來了。他的眼光那樣溫存的、關切的、柔和的停駐在她的臉上,他的聲音誠懇而低柔的、坦白的問著:「是為了那個男孩子嗎?那個常來接你的男孩子?他怎樣了?他傷了你的心?」

  她仰望著他,透過那層盈盈水霧,方靖倫那溫和儒雅的臉正慈祥無比的面對著她,像一個忠厚長者。她心裡湧起一股翻騰的波潮,淚水再也無從控制,就瘋狂般的沿頰奔流下來。張開嘴,她想說:「我沒什麼!」可是,嘴才一張開,許許多多的委屈、悲憤、無奈——和那自從父親去世以後,她所肩負的那副沉沉重擔,都化為一聲沉痛的哭泣,「哇」的一聲就衝口而出。

  頓時間,各種痛苦,各種委屈,就像潮水般的洶湧而至,一發而不可止。方靖倫慌忙把她的頭攬在自己懷裡,拍撫著她的背脊,不住口的說著:「怎麼了?怎麼了?芷筠?」感到那小小的肩頭,無法控制的聳動,和那柔軟的身子,不停的顫慄,他就被那種深切的憐惜所折倒了。他低歎一聲,挽緊了她。「哭吧!芷筠!」他柔聲說:「哭吧!如果你心裡有什麼委屈,與其自己熬著,你還不如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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