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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可是,那小屋中的長吻,那松林中的誓言,那多少黃昏的漫步,那多少深夜的傾談,那紅葉下的互訴衷曲,那秋風中的海誓山盟──難道完全都是虛妄?完全都是謊言?人類,豈不是太可怕?從今以後,還有什麼男人是值得信任的?什麼感情是值得追求的?不!不!不願相信這些是假的,不能相信這些是假的──那殷超凡,不該如此戲弄她呵!假若都是假的,他又何必再追到小屋中來解釋,來祈諒,來求恕?不,她困擾的搖頭,他或者、或者、或者是真的!你總該相信有那麼一點點「或者」的可能呵!

  但是──她陡的打了個冷顫。即使是那個「或者」,即使他對她動了真情。他們殷家,是她輕易走得進去的嗎?那雍容華貴的三姐,那盛氣凌人的范書婷,那個未來的姐夫──就這已經見過面的三個人,就沒有一個對她有好感!好感!傻呵,董芷筠!他們甚至仇視你,侮辱你,這樣的家庭,你休想、休想、休想了!從此,殷超凡三個字要從你生命裡徹底的抹煞,從你思想裡完全的消失──你雖一無所有,至少,還可以保存一點僅有的驕傲,如果再執迷不悟,你就會掉入萬劫不復的地獄,永無翻身的機會了!董芷筠,你毀滅了不足惜,可憐的竹偉卻將何去何從?

  這樣一想,她心中就猛的一陣抽搐,神志似乎有片刻的清明。是了!一切都結束了,再也沒有殷超凡,再也沒有松林,再也沒有秋歌,再也沒有夢想和愛情了。她茫然的抬起頭來,望著桌上的打字機和文件──心裡卻一陣又一陣的絞痛起來,痛得她手心冰冷而額汗涔涔了。

  「董芷筠!」方靖倫走了過來,他已經悄悄的注視她好半天了。這女孩怎麼了?那蒼白的臉龐如此淒慘,如此無助,那眼底的悲切和迷惘,似乎比海水還深,盈盈然的盛滿在那眼眶裡。「你不舒服嗎?」

  芷筠一震,驚覺了過來,她慌忙坐正身子,望著打字機上待打的文件。

  「哦,沒有。我就打好了,方經理。」

  她開始打字,只一忽兒,她就打錯了。換了一張紙,她再重新打過,又錯了。她換上第三張紙,當那紙再被打錯的時候,她頹然的用手支住頭,伏在桌上。方靖倫再也按捺不住,他走近她,溫和的望著她。

  「怎麼了?」他柔聲問。「你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嗎?你碰到什麼煩惱嗎?」

  哦!她咬住嘴唇。別問吧!別問吧!別問吧!淚水在眼眶裡翻湧,她「努力」的要去忍住它。方靖倫把她的椅子轉過來,她被動的抬起頭來了。他的眼光那樣溫存的、關切的、柔和的停駐在她的臉上,他的聲音誠懇而低柔的、坦白的問著:「是為了那個男孩子嗎?那個常來接你的男孩子?他怎樣了?他傷了你的心?」

  她仰望著他,透過那層盈盈水霧,方靖倫那溫和儒雅的臉正慈祥無比的面對著她,像一個忠厚長者。她心裡湧起一股翻騰的波潮,淚水再也無從控制,就瘋狂般的沿頰奔流下來。張開嘴,她想說:「我沒什麼!」可是,嘴才一張開,許許多多的委屈、悲憤、無奈──和那自從父親去世以後,她所肩負的那副沉沉重擔,都化為一聲沉痛的哭泣,「哇」的一聲就衝口而出。頓時間,各種痛苦,各種委屈,就像潮水般的洶湧而至,一發而不可止。

  方靖倫慌忙把她的頭攬在自己懷裡,拍撫著她的背脊,不住口的說著:「怎麼了?怎麼了?芷筠?」感到那小小的肩頭,無法控制的聳動,和那柔軟的身子,不停的顫慄,他就被那種深切的憐惜所折倒了。他低嘆一聲,挽緊了她。「哭吧!芷筠!」他柔聲說:「哭吧!如果你心裡有什麼委屈,與其自己熬著,你還不如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吧!」

  芷筠是真的哭著,無法遏止的哭著,那淚泉像已開了閘的水壩,從靈魂深處不斷的向外洶湧。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,直到一陣敲門聲傳來,她才驚覺的抬起頭,趕快回轉身子,但是,來不及了,門開了。進來的是會計李小姐,一見門裡這副情況,她就僵在那兒了,不知是該進來,還是該出去。芷筠低俯著頭,不敢仰視。方靖倫有幾秒鐘的尷尬,就立即回過神來,他若無其事的接過李小姐手中的卷宗,目送李小姐出了門,他把房門關上,而且鎖住了。

  芷筠抬起頭來,臉上仍然淚痕狼藉。

  「對不起。」她囁嚅的說。「我──我──不知道怎麼了?我──對不起。」他取出一條乾淨的手帕,遞給了她。

  「擦擦眼淚!」他神態安詳,語氣輕柔。「到這邊沙發上來坐一坐,把情緒放鬆一下好嗎?」

  她接過手帕,無言的走到沙發邊坐下。用那條大手帕拭淨了臉上的淚痕,她開始害羞了,低著頭,她把手帕舖在膝上,默默的折疊著,心裡又難堪,又尷尬,又羞澀。方靖倫坐在她身邊,燃起了一支煙,噴出了一口濃濃的煙霧。

  「好一些了嗎?」他問。

  她點點頭。「要不要喝點咖啡什麼的?我叫小妹上樓去叫。」他說。頂樓,是著名的「藍天」咖啡廳。

  她很快的抬起眼睛,瞬了他一眼。

  「你怕流言不夠多?」她低問,坦率的。「現在,外面整間辦公廳裡,一定都在談論了。」

  「又怎樣呢?」他笑笑,凝視著她。「這是人的世界,做為一個人,不是被人談論,就是談論別人。」

  她不自覺的微笑了一下。

  「哦,總算看到你笑了。」他笑著說:「知道嗎?整個早上,我一直面對著一張世界上最悲哀的臉。」他收住了笑容,把手蓋在她的手上,鄭重的說:「我想,你並不願意告訴我,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是不是?」

  她哀求似的看了他一眼。

  「好的,我也不問。」他吐了一個煙圈,眼光溫和的停駐在她臉上。煙圈慢慢的在室內移動、擴大、而消夫。室內有好一陣的沉寂。

  驀然間,電話鈴響了起來,芷筠嚇了一跳,正要去接,方靖倫安撫的按了按她的手,就自己走去接了電話,只「喂」了一聲,他就轉頭望著芷筠。

  「芷筠,你的電話!」

  芷筠微微一愣,誰會打電話來呢?站起身子,她走過去,拿起了聽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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