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
一〇九


  夢竹眼望著那兩扇紙門闔攏,就渾身倦怠的躺在床上。真的,該好好的想一想了,明遠為什麼還不回來?和何慕天的一番長談仍然在耳邊激蕩,過去的片片段段,分手後彼此的生活,曉彤和如峰的問題——何慕天!她曾耗費了二分之一的生命來恨他,多無稽!當一段誤會解開後,會發現往日的魯莽和幼稚!假若那天不盲目的信從了那個女人的話,今日又是何種局面?她瞠視著天花板,疲乏壓著她,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,腦中的思想卻如野馬般賓士著。

  三點了,三點十分,三點二十——黎明就將來到,明遠到哪裡去了?為什麼還不回來?但願他不會出事!我要把一切和他談談!闔上眼睛,她不能再繼續思想,她必須休息一下。倦意向她包圍、彌漫——

  當她醒來的時候,早已紅日當窗,整個屋子裡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。幾點了?她翻身起床,身上蓋著的棉被滑了下去,是誰為她蓋的棉被?明遠呢?還沒回來嗎?她坐正身子,搖搖頭,想把那份昏昏噩噩混混沌沌的睡意搖走。桌上的鬧鐘指著九點!糟了!竟忘了給孩子們做早餐!

  揚著聲音,她喊了聲:「曉彤!」沒有回答。她再喊:「曉白!」仍然沒有回答,他們已經起來了?上學去了?站起身來,桌子上壓著張小紙條,曉彤娟秀的字跡,清清爽爽的寫著:

  「好媽媽:
  早餐在紗罩子底下,稀飯是我燒的,底下燒焦了——煤球火滅了,所以我起了炭火。爸爸還沒有回家。
  我和曉白上學去了。
  祝媽媽
  好睡!
  曉彤於清晨」

  夢竹放下了紙條,軟綿綿的在書桌前坐下。曉彤!那善解人意的孩子!她衡量不出自己能對她有多喜愛!多險!她差一點剝奪了這孩子的終身幸福和快樂!用手揉揉額角,腦子裡仍然昏昏然,猛然間,她跳了起來,明遠呢?他從沒有通宵不回家過!像是回答她心中的疑問,門口一陣汽車喇叭響,接著,有人在重重的打著門。明遠出事了!她的心臟向地底沉下去。迅速的跑下榻榻米,奔向大門口,她心驚肉跳的打開大門。門外,王孝城正吃力的把爛醉如泥的楊明遠從一輛計程車裡拖出來。

  夢竹放下了心,長長的籲出一口氣:「哦!他在你那兒!」她說,開大了房門,讓王孝城把楊明遠弄上榻榻米。

  經過了一番吃力的連拖帶拉,王孝城和夢竹總算把明遠放上了床。明遠酒氣醺人,鼾聲大作,還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囈語和莫名其妙的咒駡。夢竹拉了一床棉被給他蓋上,奇怪的望著王孝城說:「他怎麼會喝成這樣子?」

  王孝城攤了攤手。「他半夜一點鐘跑到我那兒,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,在我家發了半天酒瘋,說了許許多多醉話,又哭又唱,鬧了好久,快天亮的時候又大吐一場,才睡著了。我怕你不放心,所以還是把他送回來。」

  夢竹點點頭,請王孝城坐下,想倒茶,看看溫水瓶裡已經滴水俱無,只得作罷。

  王孝城凝視著夢竹說:「你別忙著招呼我,夢竹,我們還是談談的好。」

  夢竹在書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,一時間,覺得萬緒千頭,問題重重,所有的事情都糾纏混亂成了一團。不禁用手抹了抹臉,歎了口氣說:「唉,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好,他以前滴酒不沾,現在動不動就喝成這副樣子——唉,有問題,從不肯好好解決,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好!」她用手抵住額角,痛苦的搖著頭。

  「夢竹,」王孝城沉吟的說:「你已經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的關係了,是嗎?」

  夢竹把手從額上放下來,坦白的望著王孝城,毫不掩飾的說:「昨天晚上,我已見過了何慕天。」

  「是嗎?」王孝城微微的吃了一驚,他困惑的看著夢竹,後者的神情那麼奇怪,沒有激動,沒有怨恨,沒有憤懣。所有的,是一份淡淡的無奈,和深深的哀愁。這份無奈和哀愁染在她的眉梢眼角上,竟使她煥發出一種奇異的美麗。王孝城有些迷惘了。「你們談過了?」他問。

  「談了很久——很久。」夢竹輕輕的說:「關於如峰和曉彤,也獲得了一個初步的結論——反正,他們現在也不可能結婚,曉彤還要考大學,我想,先讓他們繼續交往下去,至於曉彤的身世——」她看了床上的明遠一眼,用更低的聲音說:「我們都認為保密比揭穿好得多。只怕明遠——」她咽住了,呆呆的望著床上的明遠。

  「夢竹,」王孝城懇切的說:「我想,你和何慕天一定談得很多很多,關於你們以往那一段,我也在前幾天和何慕天的一次長談裡,才完全瞭解真相。造化弄人,有的時候,許多事都無法自己安排,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。夢竹,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,假若你不嫌我問得太坦白,我想問你一個問題,今後,你打算怎麼辦?」

  「今後?」夢竹愣愣的問。

  「是的,今後。你看,以前你和何慕天那一段誤會——我想,應該叫誤會吧——到現在,總算解除了。你和明遠,據我看來,婚姻的基礎並不穩固。是不是禁得起目前這個巨浪,似乎大有問題,你自己到底有什麼決意沒有?夢竹,或者我問得太率直了——但是,說真的,我非常非常的關心你們。」

  「我瞭解,」夢竹低聲說:「我完全瞭解你的意思。」她用一對哀愁無限的眼光望著王孝城。「孝城,以前沙坪壩的那些朋友們,現在風流雲散,知道我們以前那一段的人,也只有你一個了。我想,你瞭解得比誰都清楚——」她頓了頓,再望向明遠:「跟著明遠,我什麼苦都吃過了,什麼罪都受過了,明遠為了我,也不能說不是犧牲了許多東西——將近二十年的夫妻,共過患難,共過艱苦,到底不比尋常。雖然,我也承認,對於明遠,我從沒有一分狂熱的愛情,或者我根本沒有愛過他。但,我們一起把曉彤帶大,把一個破破爛爛的家庭維持著,還——有一個共同的兒子。這份關係,並不是簡簡單單可以分割的,我對他的感情,也早變成一種單純的、責任性的、習慣性的感情。我不知道你懂不懂?」

  王孝城無言的點了點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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