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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


  「夢竹:

  現在是中午十一點半,你已經離去快一小時了。這一小時中,我思考過,分析過,也平心靜氣的為過去作了一番總檢討。所以,當我寫這封信的時候,我一點也不激動,而是極端的冷靜和平。兩天來,我像個困獸似的和自己掙扎,到現在,我才算是真正的想透徹了。我有許許多多心裡的話,以前沒有和你談過,以後也沒有機會再和你談了,現在,你願意聽聽嗎?

 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你,在夫子祠到國泰戲院的路上,你穿著件白底碎花的旗袍,紮著兩條小辮子,閃爍著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帶著個盈盈淺笑——你使我那樣震動,那樣傾心,就是那一瞬之間,我已經知道自己愛上了你!可是,你並不注意我,更不重視我。

  那天晚上,以及接踵而來的許許多多日子裡,你眼睛裡都只有一個人:何慕天!在沙坪壩的時代,我承認自己是個自卑感很重的人,貧窮、孤獨、戰亂,和流浪造成我比較孤僻而不出眾的個性。當我看出何慕天和你之間的微妙感情之後,我立即把自己這份感情深深的埋藏了起來,我從不敢向你表示,也沒有勇氣和何慕天競爭。當然,我承認,何慕天是個很可愛的青年,漂亮、灑脫、富有、而又才氣洋溢。如果我是一個女孩子,也會愛上何慕天,而不會愛上楊明遠!事實上,在那一段日子裡,你根本連正眼都不大看我,你連我的『存在』都沒有注意到,更別談愛情了!

  但是,儘管如此,我卻無法遏止自己想多看你一眼的欲望,無法避免去作多餘的夢想,無法不為你徹夜徹夜的失眠。這些,你當然不會知道,你全心都在何慕天的身上,怎會留意那渺小卑微的楊明遠!

  當你和何慕天的戀愛新聞傳遍沙坪壩,你的毀婚、出走、和何慕天闢屋同居的消息傳來,我有好幾天不知身之所在!那是一段迷惘、混亂、而痛苦的日子,還不僅僅是單純的嫉妒,還有更多的失意,這種種種種,你又何曾知道?明知你心中沒有我,我卻不能心中沒有你,這就是我最大的悲哀!你和何慕天在百齡餐廳訂婚,你的一襲白衣,清麗得像個雲霧中的仙子。我知道那荒謬的夢再也不可能實現了。可是,我仍然無法不想你!

  接著,那個突然的大變故來了,何慕天去了昆明,你帶著滿心創傷回來,我在嘉陵江邊攔阻了你的投水——對於我,這真像天方夜譚裡的奇蹟,你會忽然間屬於了我,你不知道我狂喜到什麼地步!多日的夢想,以為決不可能的事情竟會變成真實!你真的會嫁給了我!夢竹,你決猜不到我的心情,那是我一生裡最興奮、最快樂的時候!我怎會在乎你肚子裡那個孩子?我怎會在意你以往的歷史?你在我心中永遠那樣聖潔美麗,一塵不染!我只覺得我配不上你,你對我而言,是那樣高高在上的一尊神祇,我要怎樣才能讓你幸福,讓你快樂,讓你遠離煩惱和不幸,以報答上天對我的一番恩寵!

  曉彤出世,我真的一點也沒有在意她不是我的孩子,我儘量的想愛她,想寵她!但,她的那對眼睛使我顫慄,一對何慕天的眼睛!每當你抱著曉彤凝視,我就嫉妒、不安、而煩躁!我不知道你是在看孩子,還是在想念何慕天。這使我渾身燒灼得發狂!曉白出世,我真的很高興,我們已有了共同的孩子,我想,你將完完全全的屬於我了。

  可是,生活的困窘,貧窮的壓迫成了我內心的另一項負擔。離開重慶,到了杭州,我還在讀書,兼職的收入不足以維持一個家庭,看到你被生活折磨得憔悴瘦損,我衷心痛苦,深感對不起你。而我又無力於改善生活,我的無能,你的消瘦,使我日日夜夜自責自怨。我那麼渴望能給你一份舒適的生活,那麼渴望把你像個小公主般供養在家裡。而事實上,你必須終日埋在廚房的油煙裡,洗衣灑掃,在在都得親自去做,這使我痛苦莫名。

  我還記得,有一次,我在你抽屜發現你作的一首詩,上面寫的是:『刻苦持家豈憚勞?夜深猶補仲由袍。誰憐素手抽針冷?繞砌蟲吟秋月高!』覽詩之後,想到你原是那樣一個嬌嬌滴滴的,吟吟詩,填填詞,賞花捉月的女孩,我竟用柴米油鹽來困擾你,折磨你,埋沒你!不禁淒然淚下。誰憐素手抽針冷?夢竹!並非沒有人憐你愛你,只在於我一直是一個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人。而我心中又始終有個很大的恐懼和懷疑,那就是:你仍然在愛著何慕天!當我看完了你那首詩,曾在心中立誓,我一定要改善生活,不再讓家務來拖累你!不再讓生活來折磨你!但,接著,又開始了逃難。

  輾轉到了臺灣,苦是吃盡了,孩子們還小,我被迫當了個小公務員。從此,等因奉此,磨光了當日的豪情壯志。改善生活,把你像小公主般伺奉——什麼都談不上了。一年年下來,你越憔悴,我越內疚,你每次嘆息,我心中絞痛。這種種情緒和內心的重負,不是你所能瞭解的。於是,我發現你常常神思恍惚,常常默默發呆,更常常對曉彤有一種顯然的偏愛,我知道你在想那個人!在懷念那個人!而且,仍舊在愛那個人!這令我無法忍耐,結果是:我的情緒暴躁易怒,而你也經常以淚洗面。

  如今,我再平心靜氣分析,十八年的婚姻生活,我不能使你愛上我,總是我的過失和失敗。到現在,我也實在無話好說了。曉彤的戀愛,把何慕天的影子重新帶進我們的家裡,這或者是天意的安排。說實話,我一直對以往你們分手懷疑,王孝城昨夜也曾表示是誤會。(他以為我醉了,其實我頭腦仍很清醒。)假若你再愛上他(事實上,你何曾淡忘他!)也是很自然的現象,今天早上和你的一番談話,使我也證實了這一點。夢竹,我不怪你。十八年前,何慕天比我強!十八年後,何慕天還是比我強!

  我寫了這麼許許多多,希望你看得不厭煩。總之,這是我第一次,赤裸裸的把我自己的感情向你剖白。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,我或者已經走得很遠了——我愛了你這麼長的一段時間,最後卻仍舊失去你!咳,夢竹,夢竹!天若有情,也該憐我,你若有情,也該知我!

  我走了!夢竹。對於你,我非常的放心,何慕天一定會給你一份幸福的生活,把你像小公主般伺奉。(我復何求?)曉彤,是你們的女兒,我也支付了十八年的愛心,我祝福她!曉白,是我們的孩子,一個聰明而不太務實際的孩子,請你照顧他到大學畢業——我想你和何慕天都會樂意做的。我去了,不再煩擾你,不再羈絆你。老天給了我十八年的時間,讓我來得到你,而我無此能耐。一個男人,失敗到這個地步,還能做什麼呢?

  我不寫了,只想再告訴你最後一句話,我愛你,夢竹,不論今生,還是來生!雖然我沒有能使你幸福快樂,但卻愛你這麼長久,這麼癡,這麼狂!

  祝福你!

  明遠留於午後一時三十分」

  夢竹一口氣看完了這封長信,慌亂的抬起頭來,曉彤正靜靜的望著她。她無暇去管曉彤的想法,無暇去管任何的事,只覺得衷心如焚而淚水迷濛。揮去了睫毛上的淚,她一把抓住曉彤的胳膊,喘著氣問:

  「你幾點鐘回來的?」

  「大概六點多鐘。」

  「爸爸已經走了?」曉彤點點頭。

  夢竹跳了起來,抓起了皮包,向門口衝去,她什麼意識都沒有,什麼思想都沒有,只有一個焦灼而迫切的欲望:找回楊明遠!

  曉彤追到了門口,啞著聲音喊:

  「媽媽!」

  夢竹站住了,掉頭望著曉彤。

  曉彤的大眼睛空茫無助,小小的身子怯弱孤獨。

  她的心臟抽緊、絞痛,但她沒有時間來管曉彤,她必須馬上去找明遠!

  「曉彤,你在家裡等著,別出去,我要去找你爸爸!」她急急的說,淚水突然又湧進了眼眶裡:「我必須馬上去!你懂嗎?一切都等我回來再和你談!」

  「媽媽,」曉彤倚在門上,像個單薄的小紙人。「只是——你告訴我一句,那封信裡——是不是真的?」

  夢竹再度站住了,在麻亂、緊張、惶恐、酸澀——各種紛雜的情緒之中,還抓住了一個最痛苦而鮮明的思想:十八年來,苦苦保有的秘密終於洩露了!曉彤!她那可憐的私生女兒!她吸了口氣,顫抖的說:

  「曉彤,媽媽對不起你!」

  「哇呀」一聲,曉彤放聲大哭,用手蒙住臉,倉皇的奔向了屋裡。

  夢竹呆呆的站在小院之中,一種母性的本能使她想衝進屋裡去安慰曉彤。但,她手中那一束信箋又提醒了她另一個人!楊明遠!他去了何方?她咬住嘴唇,昏亂的摔了一下頭,向大門口走去。而當她一邁出大門,所有的心念都變得那麼堅定,那麼固執,那麼狂熱!找尋明遠!找尋明遠!那共同和她生活了十八年的男人!那在烽火及患難裡保護了她十八年的男人!那默默的,像驢子般工作,奉獻了十八年青春的男人!那愛了她那麼久而始終說不出口的男人!楊明遠!她的丈夫,孩子們的父親。

  無法再顧念屋裡的曉彤,她毅然的帶上了大門,奔向夜風穿梭的街頭。走出巷口,冷清清的街道上盛滿了濃濃的夜色,秋風正從街道的這一頭掠向街道的那一頭。一盞街燈昏茫茫的傲視著那夜的世界。夢竹站住了。四際蒼茫,夜色無邊,這樣廣闊的天地之間,如何去找尋那滄海一粟般的楊明遠?她用手抹了抹面頰,面頰上淚痕遍佈。明遠,明遠在何方?秋風低吟著,寒意彌漫著。她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。夜色深沉,寒星滿天,明遠,明遠在何方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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