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
一〇八


  「夢竹,你看!以前我的過失並不是完全不能饒恕的,是不是?我們再締造一個家。月夜裡,再一塊兒作詩填詞——你現在還作詩嗎?夢竹?」

  「詩?」夢竹淒然一笑,慢慢的念:「書、畫、琴、棋、詩、酒、花,當年件件不離它,如今諸事皆更變,柴、米、油、鹽、醬、醋、茶!」

  「你不要再為柴米油鹽煩心,」何慕天重新握住她的手:「我要讓你過很舒適很舒適的生活,以補償你這些年來所受的苦。我們把泰安交給如峰和曉彤去管,我們在海邊造一棟小別墅,什麼事都不做,只是享受這份生活!享受這份愛情!享受大自然和世界。我們再一塊兒釣魚,像以前在嘉陵江邊所做的,你的頭髮散了,讓我再來幫你編——早上,看海上的日出;黃昏,看海上的落日。還有夜,有月亮的,沒有月亮的,都同樣美,同樣可愛——哦,夢竹,你別笑我四十幾歲的人,還在這兒說夢話,只要你有決心,我們可以把這些夢都變為真實了,只要你有決心!夢竹,答應我吧,答應我吧。在和你重逢以前,我早已對『夢』絕瞭望,我早已認為這一生都已經完了,不再有希望,不再有光,不再有熱——可是,重新見到你,一切的希望、夢想都又燃了起來!」他喘了口氣:「哦,夢竹!」

  夢竹的眼睛更亮了,她的手指在何慕天的掌握中輕顫。

  低低的,她說:「經過了這麼多年,你還要我?還愛我?我已經老醜——」

  「夢竹!」何慕天跳了起來,狂熱的抓住夢竹的手臂,語無倫次的說:「你怎麼這樣講?你怎麼這樣講?你知道的,你那麼美,那麼好,再過一百年也是一樣。只是我配不上你,十八年前配不上,十八年後更配不上!但是,你給我機會,讓我好好表現!為以前的事贖罪,為以後的生活做表率。哦,夢竹,我們會非常非常幸福,一定的!一定的!一定的!」他停下來,凝視著她:「你已經原諒我了嗎?夢竹?」

  「你知道的,」夢竹輕輕的說:「昨天晚上,我就已經原諒你了。」

  「不再怪我?我讓你吃了這麼多年的苦,受了這麼多年的罪。」他癡癡的望著她。

  她凝視他,慢慢的搖了搖頭。

  「不怪你,只怪命運。」她說。

  「可是,命運又把我們安排在一起了。」他說著,扳開她的手指,把臉埋在她的手掌中。

  她感覺得到他的顫抖,和那熱熱的淚水浸在她的掌心上。他在流淚了!這成熟的、男性的眼淚!他渴求的聲音從她的掌心中飄了出來:「你是答應了,是嗎?夢竹?」

  答應了!怎能不答應呢?這男人仍然那樣的吸引她,比十八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!他所勾出的畫面又那麼美,那麼誘惑!十八年的苦應該結束了,十八年的罪應該結束了!所有的青春都已磨損,她應該把握剩餘的歲月!但是——但是——明遠呢?明遠要她滾!明遠叫她回到他身邊去!明遠說討厭看到她的哭相!久久聽不到夢竹的答覆,何慕天慢慢的抬起頭來,他看到一張煥發著奇異的光彩的臉龐,和一對朦朦朧隴罩著薄霧般的眼睛。一剎那間,他的心臟狂跳,熱情奔放,他又看到了昔日的夢竹!那徜徉於嘉陵江畔,滿身綴著詩與情的小小的女孩!

  他長長的喘了口氣,喊著說:

  「夢竹!你答應了,是嗎?是嗎?」

  夢竹點下了頭。

  何慕天站起身來,有好長的一段時間,他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,也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誰,更不知道自己正停留在何方?然後,他張開手臂,夢竹投了進來,他的嘴唇顫抖的從她的髮際掠過,面頰上擦過——饑渴的捕捉到她的嘴唇。海浪在岩石上拍擊著,喧囂著,奔騰著,澎湃著——

  ▼第三十二章

  曉彤和曉白一起回到了家門口,用鑰匙開開了大門,院子裡堆滿了蒼茫的暮色,秋風正斜掃著滿地的落葉。屋子裡是暗沉沉的,連一點燈光都沒有。走進玄關,滿屋死樣的寂靜就對他們撲面而來,聞不到飯香,聽不到炒菜的聲音,也看不見一個人影。反常的空氣使姐弟二人都本能的愣了一下,接著,曉白就揚著聲音喊:

  「媽媽!」

  沒有回答。曉白又喊:

  「爸爸!」

  也沒有回答。走上榻榻米,曉白打開幾間屋子的門,一一看過,就愕然的站住說:

  「咦,奇怪,都不在家!」

  曉彤還沒有從她的打擊裡恢復過來,頭中仍然昏昏沉沉,心裡也空空茫茫。家中不尋常的氣氛雖使她不安,但她沒有心神,也沒有精力去研究。走進了自己的房間,她讓書包從肩上滑到地下,扭亮了桌上的檯燈,就一聲不響的跌坐在床沿上,愣愣的發起呆來。

  曉白已跑進了廚房,轉了一圈,又退回到曉彤的屋裡,把兩手一攤說:「好了,爐子裡星火俱無,只有早上你燒焦的那鍋稀飯,就什麼都沒有了。媽媽也不在,爸爸也不在,這算怎麼回事?」

  曉彤抬起眼睛來,無意識的看了曉白一眼。曉白在對她嚷些什麼,她根本就不知道,她還陷在她那絕望而紊亂的思緒裡。魏如峰!她那樣信賴,那樣發狂般愛著的人,竟是一個流連於歡場中的愛情騙子!杜妮、交際花、舞女——這太可怕,太殘忍了!愛情,愛情,她所倚賴的愛情竟是這樣一副面目!她的世界還有什麼呢?她的生命還剩下什麼呢?這太殘忍了!太可怕了!她想不出別的詞句來,只反覆的在心裡念叨著:「太殘忍!太可怕!太殘忍!太可怕——」

  同時,絕望的搖著她那小小的頭顱。

  「喂!姐!」曉白搖了搖她的肩膀:「我們怎麼辦?晚上吃什麼?」

  「嗯?」她心神恍惚的哼了一聲。

  「媽媽爸爸都不在家,廚房裡沒有一點可吃的,我的肚子裡已經在唱空城計了——你說說看,有什麼辦法找點吃的沒有?」曉白重複的說。

  「嗯?」曉彤又哼了一聲。

  「你身上有錢嗎?我到巷口去買兩個麵包來!有沒有?兩塊錢就夠了!」

  「嗯?」曉彤瞪視著她的弟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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