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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「我想,不過我寫不出來。」

  「寫些什麼?」他淡淡的問,不很熱心的樣子。「現在寫作很時髦,尤其,你可以寫些意識流的東西,把文字反復組合,弄得難懂一點,奇怪一點,再多幾次重複就行了。」

 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,談寫作使我高興。

  「你看得很多,一定的。」我說:「我不想寫別人不懂的東西,文字是表達思想的工具,假如我寫出來的東西只有我自己懂,那麼連起碼的表達思想都沒做到,我還寫什麼呢?所以,我寧願我的小說平易近人,而不要艱澀難懂,我不知道為什麼目前許多青年要新潮,新得連自己也不瞭解,這豈不失去寫作的意義?」

  韋白坐正了身子,他眼睛裡有一絲感興趣的光。

  「你知道癥結所在嗎?詠薇?」他靜靜的說:「現在許多青年都很苦悶,出路問題、婚姻問題、升學問題——使很多青年彷徨掙扎,而有迷失的心情,於是,這一代就成為迷失的一代。有些青年是真的迷失,有些為了要迷失而迷失,結果,文學作品也急於表現這種迷失,最後就真的迷失得毫無方向。」他微笑的望著我,誠懇的說:「假如你真想致力於寫作,希望你不迷失,清清醒醒的睜開眼睛,你才能認清這個世界。」

  「我希望我是清醒的,」我說:「你認為——真正的好作品是曲高和寡的嗎?」

  他深思了一會兒。

  「我不認為白居易的詩比黃庭堅的壞,但白居易的詩是村嫗老婦都能看懂的,後者的詩卻很少有人看得懂。《紅樓夢》膾炙人口,沒人敢說它不好,但它也相當通俗。不過,格調高而欣賞的人少,這也是實情,所以,文藝是沒有一把標準尺可以量的,唯一能評定一本作品的價值的,不是讀者,也不是文藝批評家,而是時間,經得起時間考驗的,就是好作品。壞的作品,不用人攻擊謾駡,時間自然會淘汰它。身為一個作家,不必去管別人的批評和攻擊,只要能忠於自己,能對自己的作品負責任就行了。」

  「你否定了文藝批評,」我說:「我以為這是很重要的,可以幫助讀者去選擇他們的讀物。」

  「我並不否定文藝批評,」韋白笑笑,認真的說:「但是,當一個文藝批評家非常難,首先要有高度的文藝欣賞能力,其次要客觀而沒有偏見,前者還容易,要做到後者就不太簡單,那麼,有偏見的文藝批評怎會幫助讀者?何況,這是一個充滿戾氣的時代,許多人由於苦悶而想罵人,很多就借文藝批評來達到罵人的目的,徒然混淆了讀者的看法,弄得根本無從選擇。讀者不知道選擇哪一位作者?作者也不知道選擇什麼寫作方向?這樣,文藝批評就完全失去了價值。讀者通常都會去選擇他所喜歡的作家和讀物,他能接受多少是他自己的問題,並不需要人説明。」

  我有些困惑。「我並不完全同意你,韋校長。」

  「我是說我們臺灣的文藝批評很難建立,在我看來,文藝批評只能說是批評家對某篇文章的看法而已,可供讀者作參考,不能作準繩。」

  我比較瞭解他一些了,用手支著頤,我說:「你認為寫作時該把人性赤棵裸的寫出來嗎?」

  「這在於你自己了,」他注視我。「先說說你覺得人性是怎樣的?」

  「有善的一面,也有惡的一面,有美,也有醜。不過,我認為美好的一面比醜惡的一面多。」

  「就這樣寫吧!」他說,「你認為多的一面多寫,你認為少的一面少寫。」

  「你認為呢?」我熱心的望著他:「你比我成熟,你比我經驗得多,你認為人性是怎樣的?」

  他拾起我肩上的一片落葉,那片落葉尖端帶著微紅,葉片是黃綠色,邊緣被蟲咬了一個缺口,缺口四周是一圈褐色的滾邊。他把玩著那片葉子,沉思有頃,然後,他把落葉放在我的裙子上,低聲說:「我不瞭解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我不瞭解人性是怎樣的,」他抬起眼睛來望著我。「因為我經驗得太多,所以我不瞭解。詠薇,有一天你會懂,人性是最最複雜而難解的東西,沒有人能夠分析它,像那片落葉一樣,你能告訴我,這片葉子是什麼顏色嗎?」

  我說不出來,綠色裡揉和著黃,黃色裡夾雜著紅,紅色裡混合了褐。我握著那葉片,半晌,才抬起頭來,張大了眼睛,說:「我不知道它是什麼顏色,但是它是美麗的。」

  「一句好話,詠薇,」他說,眼睛生動的凝視我:「你就這麼相信人生和人性吧,你還很年輕,許多經驗要你用生命和時間去體會,現在,你不必自尋苦惱的去研究它。嗯?」

  這就是那個早上,朦朦朧朧的綠霧罩在碧澄澄的湖面,森林是一片暗綠,陽光靜靜的射在水上,反射著一湖晶瑩的、透明的綠。我和韋白坐在湖邊,把影子投在湖水裡,談論著文學和人性。四周只有蟬鳴,時起時伏,偶爾有幾片落葉,隨風而下。我們如同被一個夢所罩住,一個綠瑩瑩翠幽幽的夢。我心情恍惚,帶著近乎崇拜的情緒,傾聽韋白的談論,我們不知道談了多久,時間的消逝是在不知不覺中的。

  然後,我發現我半跪半坐在他的身邊,我的手伸在他的膝上,他伸長了腿,坐在草地上,雙手反橕在地下。他的眼神如夢,他那分成熟的憂鬱壓迫著我,使我內心酸楚而激動。

  「我知道你為什麼留在這深山裡面,」我用著種不自覺的悽愴的語氣說:「因為你愛上了一個人,這人在青青農場,你為了她而不離開,對麼?」

  他震顫了一下,迅速的把眼光從湖面調到我的臉上,那受驚的眼睛張得那麼大,像要把我吞進去,然後,他平靜了,深深的注視我,他說:「不要胡說,詠薇。」

  「你是的,對不對?」我固執的問,心臟被絞扭一般的微微痛楚起來。「你愛她,她也愛你,對不對?」

  他凝視我,眉梢微蹙著,眼底的憂鬱色彩逐漸加重,臉色變得黯淡而蒼白。好半天之後,他坐正了身子,把我的雙手闔在他的手裡,用微帶震顫的聲音說:「別在我身上找小說資料,好麼?詠薇?你不會瞭解我的,何苦去探究我呢?」

  我的肌肉緊張,血流加速,有股熱氣往我眼眶裡沖,我控制不住自己熱切而激動的聲調:「我會瞭解你的,只要你不對我把你的門關著,我就會瞭解你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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