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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§第十三章

  有一陣時間,我沉迷在《懸崖》那本書裡,我為女主角歎息,又為男主角惋惜。而且,百分之百的被書中那位姨媽所折服,竟暗中把章伯母比作那個感情豐富而堅強的老太太,當她流淚的時候,我也流淚,當她平靜之後,我還心中波潮洶湧,久久不能平復。

  書看完之後,我有好久都悵然若失,陷入一種迷迷惘惘的境界裡。等到這種迷惘的情況好轉之後,我就發起狂的想寫小說來,寫作的衝動使我什麼都不注意,什麼都不關心,在房間裡關了三天,我依然什麼都沒寫出來,我開始發現我比余亞南好不了多少,只是個有心無力的藝術狂。

  我放棄了,又重新在草原上奔逐。早上,我發現淩雲和余亞南在一塊兒喂鴿子,這使我很驚異,也很高興,我一直覺得淩雲的生活太單調,章伯母過分的寵愛使她變成個安靜而內向的、嬌滴滴的女孩子,即使青青農場有終日閃耀的陽光,她卻很少走到陽光之下,這使她蒼白細緻,像一朵溫室裡的小花。

  余亞南不大到幽篁小築來作客,無論他能否畫好他的畫,他都不失為一個熱情誠摯的好青年。他在鴿房前面對淩雲談他的畫,談他的理想,談他的藝術生命,淩雲只是安安靜靜的聽,不插一句嘴,她一向是個好聽眾——容易接受別人,卻極少表現她自己。

  我掠過了他們身邊,只對余亞南問了一句:「你畫好了上次那張畫嗎?」

  余亞南的臉微微紅了一下,囁嚅的說:「我重新開始了一張,我要把夢湖畫下來。」

  換言之,他那張畫又失敗了,我猜他是來找淩風的,儘管淩風喜歡教訓人,但淩風仍然是最瞭解他的一個。我對他的畫興趣不大,這是個美麗的早晨,我急於去森林間收集一些露珠和清風。

  我在溪邊停了下來,我還帶著那本《懸崖》,想把其中精彩的部分重讀一遍。坐在樹下,我反復翻弄著那本書,不過,很快的,蜜蜂的嗡嗡和流水的淙淙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,我合攏了書,這時才發現書的底頁有一行小字,是:「韋白購於杭州,民國卅七年春。」

  原來這是韋白的書,站起身來,我決心去鎮上拜訪韋白,和他談談小說,談談《懸崖》。

  我只走了幾步,一對大墨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,我不知不覺的跟隨它們走了一段,它們飛飛停停,在陽光下翩躚弄影,我很想捕獲其中的一隻,跟蹤了一大段路之後,它們繞過一堆矮樹叢,突然失去了蹤跡。我站住,現在到鎮上的路已經不對了,我辨認了一下方向,就向前面的山坡走去,只要繼續往上走,我知道可以走到夢湖。

  夢湖,夢湖,還是那麼美麗!我在樹林裡奔跑,穿過森林,跳過藤蔓,繞過荊棘叢和石塊。在夢湖外圈的樹林外停住,我吸了一口氣,沖進了林內,嘴裡低哼著「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」那支歌曲,一下子就沖到了湖邊。站住了,我瞪視著那彌漫著氤氳的湖面,自言自語的說:「我要收集一大口袋的綠煙翠霧回去,把它抖落在我的房間裡,那麼我就可以作許多美好的夢。」

  我來不及收集我的綠煙翠霧,因為我發現有個人坐在湖邊上,正抬著頭注視我。我望過去,是韋白!我不禁「呀!」的驚呼了一聲,有三分驚異,卻有七分喜悅,因為我本來想去看他,沒料到竟無意間闖上了,幸好我沒有去學校,人生的事就這麼偶然!

  他靜靜的看著我,眼神裡有分朦朧的憂鬱,顯然我打擾了他的沉思。他泛泛的問:「你從哪兒來?」

  「幽篁小築。」我說,在他身邊的草地上坐下,把那本《懸崖》放在我的裙子上。「我本來想到學校去看你的。」我說。

  「是麼?」他不大關心的樣子。「我一清早就出來了,你有什麼事?」

  「沒事,只是想找你談談。」我用手抱住膝,「我剛剛看完岡察洛夫的《懸崖》。」

  他看了我一眼。「是我借給章太太的。」

  「是的,」我說:「它迷惑我。」

  「誰?」他神思不屬的問:「章太太迷惑你?」

  「不是,我說《懸崖》。」

  「懸崖——」他仍然精神恍惚。「每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懸崖,是不是?如果不能從懸崖上後退,就不如乾脆跳下去粉身碎骨,最怕站在懸崖的邊緣,進不能進,退不能退。」

  他這段話並不是說給我聽的,是說給他自己聽。我有些惶惑的望著他,他的眉梢和眼底,有多麼濃重的一層憂鬱,我幾乎可以看到他肩上的沉沉重擔。什麼壓著他?那分難以交卸的感情嗎?

  「我不相信你正站在懸崖的邊緣。」我說。「你應該是個有決斷力,而能支配自己生命的男人。」

  「沒有人能完全支配自己的生命。」他幽幽的說,用一根草撥弄著湖水,攪起了一湖的漣漪。「最聰明的人是最糊塗的人。」

  這是一句什麼話?我把下巴放在膝上,困惑的看著我面前這個男人,他那深沉的表情,成熟的思想,以及憂鬱的眼神,都引起我內心一種難言而特殊的感情。他會掌握不住自己的方向盤嗎?他愛著一個比他小二十幾歲的女孩嗎?他無法向女孩的父母開口嗎?他為這個而痛苦憔悴嗎?我瞪視著他,是的,他相當憔悴,那痛苦的眼神裡有著燒灼般的熱情,這使我心中酸酸楚楚的絞動起來。

  他望著我,忽然恢復了意識。

  「為什麼用這種眼光看我?」他溫柔的說。「你在想些什麼?又在研究我嗎?」

  「是的,」我點點頭:「你們都那麼奇怪,那麼——難讀。」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,曾經討論每個人都是一本難讀的書。

  「你想寫作?」他問:「我好像聽淩風談過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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