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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「你不懂藝術,」余亞南說,眼睛閃閃有光,聲調裡有單純的熱情。「所有的藝術家都靠靈感,你看過《珍妮的畫像》那個電影嗎?珍妮不是鬼魂,只是那畫家的靈感。沒靈感的畫就沒有生命,藝術和你的建築圖不同,你只要有圓規和尺就畫得出來,我卻必須等待靈感。」

  「那麼,你什麼時候能確知靈感來了呢?」淩風問。

  「當我——當我——」余亞南有些結舌:「當我能夠順利畫好一張畫的時候。」

  「事實上,你隨時可以順利的畫好一張畫,」淩風有些咄咄逼人:「只要你不在一開始幾筆之後就丟掉畫筆,靈感不在虛浮的空中,它在你的手上,你應該相信你的手,相信你自己。」

  「我非常相信我自己,」余亞南惱怒的說:「我知道我會成功,我有一天會成為舉世聞名的大畫家,像雷諾爾、梵穀一樣名垂不朽。我也相信我的手,我在色彩的運用和技巧表現上,臺灣目前的一般畫家都趕不上我!」

  「那麼,你的困難只是靈感不來?」淩風緊逼著問。

  「我不是上帝,當然無法支配靈感。」余亞南懊惱的說。

  「亞南,」淩風仰了一下頭,一臉的堅毅和果斷:「讓你做你自己的上帝吧!人生耗費在等待上的時間太多了,你只能一生都坐在山裡面等靈感!」

  「你能不管我的事麼?」余亞南顯然被觸怒了,他那易於感受的臉漲得通紅。「你以為我畫不好畫是因為——」

  「你太容易放棄!」淩風立即接了口:「就像你自己說的,你太會找藉口,靈感就是你最大的一項藉口。假如不是因為你沒有恒心,那麼,你畫不好畫就因為你根本沒有才氣!」

  「淩風!」亞南喊,他的眼珠轉動著,鼻孔翕張,然後,他頹然的坐在草地上,用手捧住頭,喃喃的說:「我有才氣,我相信我自己!」

  「那麼,」淩風的語氣柔和了:「畫吧,亞南,你有才氣,又有信心,還等什麼靈感呢?」

  余亞南的手放了下來,深思的看著淩風。然後,他站起身子,蹣跚的走到畫架旁邊,低聲的說:「你的話也對,我沒有時間再等了!」撕掉了畫架上的畫,他重新釘上一張白紙。

  他零亂的黑髮垂在額前,夢似的眼珠盯在畫紙上。忽然間,他拿起一支畫筆,蘸上一筆鮮紅的色彩,在畫紙上大塗特塗,我張大眼睛看過去,那不是畫,卻是一連串鬥大的字:「我和我過去的靈魂告別了,我把它丟在後面,如同一具空殼。生命是一組死亡與再生的延續!」

  我記得這幾個字,這是羅曼羅蘭在《約翰·克利斯朵夫》末卷序中的幾句。他丟下了筆,轉過頭來,望著我們微微的一笑,他笑得那樣單純,像個嬰孩的笑容,然後,他說:「這幾句話是我的座右銘,我不再等待了,以前的我就算是死掉了,我要從頭做起。」

  他把那張寫著字的紙釘在樹上,瞻望片刻,就回轉身子,重新釘好畫紙,準備再開始一張新的畫。

  淩風拉拉我的衣服,說:「我們走吧,別打擾他!」

  我們走開了,沒有和他說再見,他正全神貫注在他那張新開始的畫裡,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。

  走了好長一段之後,我說:「你對他不是太殘忍了麼?」

  「三年以前,」淩風靜靜的說:「余亞南拎著一個小旅行包,背著一個畫架,到了這兒。他去拜訪韋校長,請求他給他一個職位,他說城市裡的車輪輾碎了他的靈感,他要到山裡來尋獲它。韋校長立刻就欣賞了他,讓他在學校裡當圖畫教員。於是,從那天起,他就天天畫畫,天天找靈感,到今天為止,他還沒有完成過一張畫。」

  我張大眼睛,注視著淩風,新奇的發現他個性中一些嶄新的東西,他是多麼堅強和果決!

  「你給他打了一針強心針,他以後會好了。」我說。

  「是麼?」他聳聳肩。「他那兩句座右銘我已經看他寫過一百次了。」

  我們繼續向前走,穿過了樹林和曠野,來到竹林的入口處。

  我說:「淩風,你將來預備做什麼?」

  他望著我,站住了,靠在一棵竹子上面。他的臉上沒有笑容,帶著股認真的神情,他說:「我學的是土木,我願意學以致用,人生不能太好高騖遠,也不能太沒志氣,只要能在你本分工作上做得負責任就行了。」

  「你不想出名?」

  「名?」他想了想。「出名的人十個有九個名不副實,如果真正名不虛傳的名人,一定是很不凡的人,」拉住我的手,他深刻的說:「世界上還是平凡的人比不凡的人多,最悲哀的事,就是一個平凡的人,總要夢想做一個不凡的人。詠薇,我有自知之明,我並不是一個不平凡的材料。」

  我注視著他,從沒有一個時候,這樣為他所撼動,他不再是那個只知嬉笑的淩風,不再是被我認為膚淺的淩風,他的蘊藏如此豐富,你不深入他的領域,你就無法瞭解他。我不禁望著他出神了。直到他對我笑笑,問:「看什麼?」

  「你。」我呆呆的說。

  「我怎麼?」

  「不像我所認得的你。」

  他笑了,拉住我的手。

  「走吧,我們進去吧,慢慢來,詠薇,你會認清我的。」

  我們拉著手走進了幽篁小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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