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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她把我的兩隻手闔在她的手裡,我們靜靜的坐了好一會。她勉強的笑了笑,說:「你倒像是我的女兒呢,詠薇!」搖搖頭,她歎口氣,微笑著加了一句:「別怪我哦,詠薇,我也真希望你能成為我的兒媳婦呢!」

  我站了起來,臉上不由自主的發熱了,別開頭去,我在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,是岡察洛夫的《懸崖》,一本聞名已久卻沒有看過的書,我說:「借我看,章伯母。」

  「你拿去看吧!很好的一本書。」

  我拿著書走出章伯母的書房,心裡已經不再彆扭和難堪,章伯母的話是對的,章伯伯並不是有意讓人尷尬,他只是喜歡獨斷獨行的老好人。我沒有回我的房間,草原的陽光始終吸引著我,我想到溪邊去,找一棵大樹底下坐坐,同時,慢慢的欣賞我剛借到手的小說。

  不過,我才走了幾步,就迎面遇到了淩霄,看到我,他略事遲疑,我也愣了愣,那層不安的尷尬依舊在我們的中間,他顯然想避開我。沒經過思索,我就及時喊了一聲:「淩霄!」

  他停住,肩上搭著他的外衣,上身是赤裸的,他看來非常局促和不安。

  「有事嗎?」他勉強的問。

  「我想——」我急促的說著,決心消除我們之間的那份尷尬,同時,也表明我的立場。「我們這樣總是彼此避開也不是辦法,對不對?」我直視著他:「何況,我短時間之內,還不會離開這裡。」

  一層紅色染上他的眉梢,他看來更不安了。

  「原諒我,」他囁嚅的說:「我沒料到會把你陷入這種情況裡。」蹙起眉頭,他滿腹心事的長歎了一聲。「唉!」

  許多沒說出口的話都在那一聲歎息裡了,我滿心都充滿了瞭解和同情,我還記得第一個早上在樹林裡聽到他和綠綠的對話,以及數日前在溪邊目睹的一幕。世界上每個人有屬於自己的感情,無論這分感情的物件是誰,感情的本身都那麼美,那麼值得尊重。

  「我瞭解,」我點點頭說,「那是一個好女孩。」

  「你說誰?」他愣了一下。

  「林綠綠。」我安靜的說,坦然的望著他。「我知道你對她的感情,如果我是一個男孩子,我也會愛她。我從沒見過比她更充滿野性美的女孩,像一塊原始的森林,一片沒被開發過的土地一樣。」

  他的眼睛發亮而潮濕,凝視了我好一會兒,他才垂下眼睛,望著腳下的田埂,輕聲的說:「你是唯一能『認識』她的人。假若每個人都能像你這樣看得清她就好了。」

  「還需要能看得清你們的感情,是麼?」我說:「不過你會克服這些困難的,章伯母站在你這一邊,淩風和淩雲都不會說什麼,麻煩的只是章伯伯——」

  「是綠綠,」他輕聲的打斷我。「她樸拙得無法瞭解感情。」

  「有一天她會瞭解的,」我望著在陽光下閃耀的原野。「總有一天,我們會長大,突然瞭解許多自己以前不瞭解的東西。總有這麼一天,你需要等待。」

  「對了!等待!」一個聲音突然加入了我們,我和淩霄都吃了一驚,抬起頭來,淩風正雙手插在口袋裡,不知從那兒冒出來的,含笑站在我們的面前。他的眼睛閃亮而有神,咧開的嘴唇帶著抹生動的微笑。「詠薇,我發現你糟糕透了!」

  「怎麼?」我瞪大了眼睛。

  「你受韋白的影響太深,」他不贊成的搖搖頭,「看你講的話和你的神情,像個悲天憫人的小哲學家!」望著淩霄,他眼睛裡的光在閃動:「你是笨瓜,淩霄」他說:「詠薇確實勝過了那個綠綠千千萬萬倍!」

  「嗨,別扯到我!」我憤然的喊,不喜歡淩風的聲調和語氣,我又不是一件隨他們安排的東西,難道我沒有自己的選擇和看法?憑什麼要章淩霄來選擇我?

  「我顯然傷到了你的自尊心,」淩風轉向了我,那微笑仍然可惡的掛在他的唇邊。「我只是對爸爸的安排不服氣,他對大兒子想得太多,對二兒子想得太少。」

  「哼!」我重重的哼了一聲。「別說笑話,淩風。」

  他假意的歎口氣,做出不勝委屈的樣子來。

  「唉!」他說:「我最可悲的事情就是,每次我說的正經話,別人都當笑話來聽。不過,不要緊,詠薇,假如你對我的印象不好,最起碼我還可以等待。」看著淩霄,他笑吟吟的說:「讓我們彼此等待我們所等待的,如何?」

  淩霄沒有答話,每次他和淩風在一起,淩風總顯得過分活潑,對比之下,他就顯得十分木訥。

  太陽很大,我已經被太陽曬得發昏,淩風抬頭看了看天空,聳聳肩說:「你們想變成曬蘿蔔乾?還是想成為烤肉?」把一隻胳膊伸給我,他說:「我們去樹林裡走走,怎樣?」

  我很高興和他一起散步,有他在身邊,空氣就永遠生動活潑。對淩霄說了聲再見,我跟他向小溪的方向走去,只一會兒,我們就來到了樹林裡,突然陰暗的光線帶給我一陣清涼,我們停下來,淩風拿出他的手帕,輕輕的按在我的額上。

  「擦擦你的汗,」他的聲音低而柔,「你被曬得像一根紅蘿蔔。」

  我抬頭望著他,他的臉上毫無嬉笑之色,相反的,那對眼睛溫溫柔柔的停在我的臉上,眼光溫存細緻而誠懇。我從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,沒有諧謔,沒有輕浮,也沒有造作——那眼光甚至可以讓寒冰融化成水。他的手帕擦過了我的額,(那樣輕輕的擦過去,彷佛怕弄傷了我。)擦過了我的面頰,又擦過了我的鼻尖,然後是下巴。他的嘴唇薄薄的,帶著些微不自主的震顫,他輕聲吐出兩個字:「詠薇。」

  他的胳膊環住了我的肩膀,依然那樣輕,那樣柔,怕弄傷我似的。他沉重的呼吸吹在我的臉上,熱熱的,帶著股壓迫的味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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