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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余亞南?似曾相識的名字,對了,他就是韋白學校裡的圖畫教員。看來這小小山區,竟也臥虎藏龍,有不少奇妙的人物呢!凌風不再和我鬧了,拉著我的手,他說:「我們去看看他在畫什麼。」

  我們走了過去,余亞南並不注意我們,他正用畫筆大筆大筆的在畫紙上塗抹。一直到我們走到了他的面前,他才抬起眼睛來很快的瞟了我們一眼,立即又回到他的畫紙上去了。

  凌風拉了我一把,我們退到余亞南的身後,凌風對我低聲說:「別打擾他,當心嚇走了他的靈感。」

  我望著他的畫紙,畫面上有遠遠近近的山,是幾筆深淺不同的綠,有遠遠近近的樹,也是深淺不同的綠,有溪流、岩石,色彩朦朧含混,整個畫面像飄浮在綠色的濃霧裡,一切想表達的景致全混淆不清。

  我低聲的問凌風:「你認為他畫得怎樣?」

  「顯然他又失敗了。」凌風低語。

  余亞南猛然拋下了他的畫筆,掉轉身子來面對我們,他看來十分氣惱和不快。

  「我畫不好,」他懊惱的說:「在這種氣候下我畫不好畫,天氣太熱,」他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汗珠,再用手背在額上擦了一下,給前額上平添了一抹綠色,顯得十分藝術化。「以後只能在清晨的時候畫。」

  「別畫了,休息一下吧,」凌風說:「你見過我家的客人吧?陳詠薇小姐。」

  他注視了我一會兒。「我們見過,是不?」他有些困惑的問,黑黑的眼珠裡也有色彩,夢似的色彩,那是張易感的、漂亮的臉。

  「是的,有一天早上,你差一點給我畫了張像,因為我變動姿勢使你失去靈感,你很生氣。」我說。

  「是麼?」他望了我一會兒,搖搖頭,自嘲似的說:「我最大的敵人就是找藉口,我自己知道,可是我仍然會為我的笨拙找藉口。」

  「你不是的,」我熱心的說,發現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,會引發別人的同情和熱心。「那張畫你幾乎畫成功了,你忘了嗎?」

  他的眼睛發亮,像個孩子得到了讚美一般。

  「是嗎?」他問:「我忘了,不過,總有一天我會畫出一張傑作來,我並不灰心。今年我要畫一張去參加全省美展,只是,我總是把握不住我的靈感。」

  「那是長翅膀的東西。」凌風說。

  我不喜歡他在這種場合裡也用玩笑的口吻。

  「你說什麼?」余亞南瞪著眼睛問他。

  「你的靈感,」凌風說:「你最好別信任它,那是長著翅膀的小妖魔,你如果過分信任它,它會捉弄你的。」

  「你不懂藝術,」余亞南說,眼睛閃閃有光,聲調裡有單純的熱情。「所有的藝術家都靠靈感,你看過《珍妮的畫像》那個電影嗎?珍妮不是鬼魂,只是那畫家的靈感。沒靈感的畫就沒有生命,藝術和你的建築圖不同,你只要有圓規和尺就畫得出來,我卻必須等待靈感。」

  「那麼,你什麼時候能確知靈感來了呢?」凌風問。

  「當我──當我──」余亞南有些結舌:「當我能夠順利畫好一張畫的時候。」

  「事實上,你隨時可以順利的畫好一張畫,」凌風有些咄咄逼人:「只要你不在一開始幾筆之後就丟掉畫筆,靈感不在虛浮的空中,它在你的手上,你應該相信你的手,相信你自己。」

  「我非常相信我自己,」余亞南惱怒的說:「我知道我會成功,我有一天會成為舉世聞名的大畫家,像雷諾爾、梵谷一樣名垂不朽。我也相信我的手,我在色彩的運用和技巧表現上,台灣目前的一般畫家都趕不上我!」

  「那麼,你的困難只是靈感不來?」凌風緊逼著問。

  「我不是上帝,當然無法支配靈感。」余亞南懊惱的說。

  「亞南,」凌風仰了一下頭,一臉的堅毅和果斷:「讓你做你自己的上帝吧!人生耗費在等待上的時間太多了,你只能一生都坐在山裡面等靈感!」

  「你能不管我的事麼?」余亞南顯然被觸怒了,他那易於感受的臉漲得通紅。「你以為我畫不好畫是因為──」

  「你太容易放棄!」凌風立即接了口:「就像你自己說的,你太會找藉口,靈感就是你最大的一項藉口。假如不是因為你沒有恆心,那麼,你畫不好畫就因為你根本沒有才氣!」

  「凌風!」亞南喊,他的眼珠轉動著,鼻孔翕張,然後,他頹然的坐在草地上,用手捧住頭,喃喃的說:「我有才氣,我相信我自己!」

  「那麼,」凌風的語氣柔和了:「畫吧,亞南,你有才氣,又有信心,還等什麼靈感呢?」

  余亞南的手放了下來,深思的看著凌風。然後,他站起身子,蹣跚的走到畫架旁邊,低聲的說:「你的話也對,我沒有時間再等了!」撕掉了畫架上的畫,他重新釘上一張白紙。

  他零亂的黑髮垂在額前,夢似的眼珠盯在畫紙上。忽然間,他拿起一支畫筆,蘸上一筆鮮紅的色彩,在畫紙上大塗特塗,我張大眼睛看過去,那不是畫,卻是一連串斗大的字:「我和我過去的靈魂告別了,我把它丟在後面,如同一具空殼。生命是一組死亡與再生的延續!」

  我記得這幾個字,這是羅曼羅蘭在《約翰·克利斯朵夫》末卷序中的幾句。他丟下了筆,轉過頭來,望著我們微微的一笑,他笑得那樣單純,像個嬰孩的笑容,然後,他說:「這幾句話是我的座右銘,我不再等待了,以前的我就算是死掉了,我要從頭做起。」

  他把那張寫著字的紙釘在樹上,瞻望片刻,就回轉身子,重新釘好畫紙,準備再開始一張新的畫。

  凌風拉拉我的衣服,說:「我們走吧,別打擾他!」

  我們走開了,沒有和他說再見,他正全神貫注在他那張新開始的畫裡,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。

  走了好長一段之後,我說:「你對他不是太殘忍了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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