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寒煙翠 | 上頁 下頁 |
二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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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嚷著說:「他打你?」 她點點頭,重新繫上衣服。 「不過我不怕他,我也不嫁那個人,我誰也不怕!」 她揚起眉毛,瞪大眼睛,大而黑的眼珠裡燃著火,像一隻發怒的獅子,一隻漂亮的獅子。我也坐了下來,注視著她,她不經意的把手伸進水裡,讓水一直浸到她的胳膊上,再把水撈起來,潑灑在面頰上和胸前,那些水珠晶瑩的掛在她紅褐色的皮膚上面,迎著陽光閃亮。她躺了下來,用手枕著頭,仰視著雲和天。怒氣已經不存在了,她又回復了自然和快樂。毫不做作的伸長了腿,她躺在那兒像個誘人的精靈。那串花環點綴了她,再加上那湖水,那森林,那層綠霧氤氳的輕煙,都使她像出於幻境:一個森林的女妖! 我坐了好一會兒,找不出什麼話可以和她講。她躺在那兒,對我完全不在意,就好像這裡只有她一個人似的。撕碎一瓣苦情花的花瓣,她把它銜在嘴裡,使我想起靠露珠花瓣為生的小仙人。然後,她開始輕聲的唱一支歌,一支我所熟悉的歌,同樣的曲調,卻用不同的文字唱出來的,那支凌風唱給我聽過的歌:「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,在這湖邊來來往往,白雲悠悠,歲月如流,那姑娘已去向何方?──」 她反覆的唱著,我發現那調子單純悅耳,但聽多了,就嫌單調。不過,她的歌喉圓潤動人,咬字並不準,調子也常隨她自己的意思胡亂變動,卻更有分樸拙的可愛。 她突然跳了起來,說:「我要走了!」 想到就做,她對我揚揚手,返身就奔進了林內,她那赤裸的腳一定從不畏懼荊棘和刺叢。在綠色的樹林裡,她像一道紅色的光,幾個回旋,就輕快的失去了蹤影,剩下我在那兒呆呆發愣,疑惑著剛剛所見的一切,是不是僅僅是我的一個夢而已。 我又在湖邊坐了大約半小時,直到腕錶上已指著十一點了。站起身來,我採了一朵苦情花,走向歸途,我必須趕上吃午餐的時間。下山的路走了還不到三分之一,我碰到了迎面而來的章凌風。他站住,愉快的望著我。 「我就猜到你到這兒來了!」他說。 「你來找我的?」我問。 「唔,」他哼了聲:「秀枝說你一早就出來了,溪邊沒你的影子,我猜你一定到夢湖來了,果然就碰到你。」 「找我有事嗎?」 「沒事就不能找你嗎?」 我笑了,望著他。 「我該學會不對你用問句,因為你一定會反問回來,結果我等於沒問,你也等於沒答,完全成了廢話。」我說。 他大笑,過來挽住我的手臂。 「你十分有趣,詠薇,和你在一塊兒,永不會感到時光過得太慢,我原以為這個暑假會非常枯燥而乏味的。」 我注視著他,他的服裝並不整齊,香港衫縐褶而零亂,上面沾著許多碎草和枯枝,頭髮也是亂七八糟的,額上的汗珠證明他不是經過一段奔跑,就是在太陽下曬了很久,但是,那些碎草和泥土,應該不是太陽帶給他的,同時,我也不相信他會像凌霄一樣在田裡工作。 「你和人打過架嗎?」 「哈!」他笑得更開心了:「才說不對我用問句,你的問題就又來了。」盯著我,他說:「我像和人打過架嗎?」 我也大笑了,好一句回答! 笑停了,我們一塊兒向山坡下走。 他問:「今天的夢湖怎樣,美麗嗎?」 「是的,」我說:「再且,我在夢湖邊見到一個森林的女妖,屬於精靈一類的東西。」 「森林的女妖。」他的眼睛閃了閃:「那是個什麼玩意兒?我猜猜看,一條小青蛇,一隻蜥蜴,或是一個甲蟲,一隻蜻蜓──對了,準是蝴蝶飛蛾一類的東西。」 「你錯了,」我說:「是一個女孩子,一個名叫林綠綠的山地女孩,美麗得可以讓石頭融化。」 「林綠綠?」他作沉思狀,眨動著眼睛:「你碰到了她嗎?那確實是個可以讓石頭熔化的女孩,她全身都是火,能燒熔一切。」 「也燒熔你嗎?」我說,望著他的衣服。 「我?」他盯了我一眼:「我是比石頭更硬的東西。」 「是嗎?」我泛泛的問,從他衣領上取下一瓣揉縐了的喇叭花花瓣,那抹被摧殘了的藍色躺在我的手心中,顯得有些可憐兮兮的,我那可愛的藍色花環,想必現在已經不成樣子了!「人不可能抵禦美麗。」我自語的說。 「你說什麼?」他追問。 「沒什麼,」我望著手裡的藍色花瓣:「我可憐這朵花。」 他皺皺眉,斜睨著我:「我不懂你在說什麼。」 「你懂的。」我說,吸了口氣:「別談這個,告訴我林綠綠的故事,她為什麼整天在山林裡遊蕩?」 「因為她是個森林的女妖呀!」 「哼!」我哼了一聲:「她爸爸想把她嫁給誰?」 「我不知道,我敢打賭,全鎮的未婚者都想娶她,包括──」他突然嚥住了。 「包括誰?」 「不知道。」 「包括你吧!」我玩笑的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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