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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「是這樣的,」淩風笑嘻嘻的說:「我在樹林裡碰到了余亞南,他正在那兒寫生一張風景,畫得並不順利,我們就談上了,從藝術談到文學,從文學談到哲學,越談越高興。剛好秀荷到溪邊來放羊,我們的肚子也餓了,因為秀荷在樹下睡著了,我們就沒有驚動她,我挑了一隻最小的羊,兩人到夢湖邊去烤了吃了。」

  一時間,誰都沒有說話,空氣中充滿了不尋常的岑寂。我預料章伯伯一定會大大的發作一番,而為淩風捏著一把冷汗。章伯母只是呆呆的瞪著淩風,似乎被這完全意外的答案弄得無法說話。韋白靠在門上,默然不語。好一會兒,我聽到章伯伯說話了,大出我意料之外,他的聲音裡並沒有火氣,只是有些勉強:「你捉走了小羊,為什麼不先告訴家裡一聲?以後這種事希望不再發生!好了,大家進來吧!這件事就算了!」

  章伯母想說什麼,但她咽下去了,咽不下去的,是她臉上那層不豫之色,瞪了淩風一眼,她一語不發的轉過身子,領先向屋裡走去。章伯伯、淩雲、韋白和我也跟著向裡走。淩風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了,我那零亂的頭髮和撕破的裙角都逃不過他的注視,他的眉頭蹙了起來:「詠薇,你碰到什麼意外了嗎?」他問:「你的樣子好像剛剛遭遇過一隻獅子。」

  「一隻猩猩。」我自語似的說。

  「什麼?」淩風沒聽清楚。

  「別提了,」我有些不耐:「都為了你那只小羊。」

  我們的談話引起了章伯母的注意,她到這時才發現忽略了我,回過頭來,她關心的望望我,問:「你到哪裡去了?還沒吃晚飯嗎?」

  我知道他們一定都已吃過了,就說:「沒關係,等下我到廚房去煮兩個蛋吃。」

  「你遇到了什麼麻煩?」她追問。

  「一個小誤會,」韋白代我答覆了:「她在樹林裡碰到了林綠綠的父親,她被嚇壞了,老林以為她是綠綠,想抓住她帶回家去,就是這麼一回事。」

  韋白的敘述很簡單,卻引起了全體的人的注意,章伯伯哼了一聲,低低的詛咒了一句:「瘋丫頭!」

  我不知道他在罵誰,但他的臉色比剛才打秀荷的時候還難看。章伯母的神色非常不安,她偷窺了韋白一眼,作了個眼色,似乎讓他不要再講。淩雲的眉頭微蹙,用畏怯的眼光看著她爸爸。只有淩風,他仍然神采飛揚而精神愉快,韋白的話同樣引起他的注意,他高興的說:「哈!綠綠嗎?我今天早晨看見她,她美得像早晨的太陽,簡直耀眼!」

  早晨的太陽啦,早晨的雲啦,早晨的天空啦——他倒有的是形容詞!章伯伯不知怎麼生氣了,對淩風狠狠的瞪大眼睛,嚷著說:「在我家裡不許提那個女野人的名字!」

  「好好好,不提,不提。」淩風忍耐的說,歎了口氣:「就因為她是山地人而叫她是野人也不對的,人生來都是一樣,幾萬年前,我們的祖先比他們還野呢!」

  「你什麼時候學會了頂撞父親?」章伯伯問。

  「哎呀,好爸爸,」淩風滿臉的笑,拍了拍他父親的肩膀(倒有些像他是長輩,他父親是小輩似的),「發脾氣對你的血壓不好,我不過隨便講講,有什麼可生氣呢!待會兒韋校長要笑我們家了,一天到晚就是大呼小叫。」

  章伯伯臉上的線條不由自主的放柔和了,我冷眼旁觀,覺得淩風滑得像一條魚,又機警靈敏得像一隻鹿。韋白顯然也感覺了這一點,但他並沒有表露出來,只淡淡的說了句:「一般家庭都是這樣的!」

  他們都走進了客廳,我想,我不必跟進去了。同時,幾小時的尋找、奔跑和驚恐早已使我饑腸轆轆。如果是平時,章伯母一定會叫秀枝再為我做一頓吃的,今天,大概為了秀荷的事,以及和章伯伯的爭吵,使她有些心不在焉。我決定不去煩擾她,自己到廚房中去看看有什麼可吃的東西。

  一走進廚房,我就看到淩霄和秀荷。秀荷坐在一張小竹凳子上,正狼吞虎嚥的吃著一盤蛋炒飯,淩霄坐在她的旁邊,不停的在好言好語的安慰她。我進去的時候,淩霄正撫摸著她的小腦袋說:「明天我去向你淩雲姐姐說,讓她給你做一件新衣服好不好?」

  秀荷的小臉洗乾淨了,畏懼和恐怖還沒有完全消失,那嘴邊的笑意看來是可憐兮兮的。

  「章老爺還會打我嗎?」她怯怯的問。

  「不會了,你放心,好好的吃吧!」淩霄說。

  我走過去,高興的拍拍她的肩膀,說:「秀荷,別擔心了,那只小羊已經找到了!」

  「是嗎?」淩霄望著我。「在哪兒?」

  「被淩風烤了吃掉了!」我說:「所以,你不必再擔心,秀荷,章老爺不會再找你麻煩了!」

  「原來是淩風乾的,」淩霄有些憤憤然:「一定要賴在秀荷身上,又拉扯上山地人的良心問題,我覺得山地人比平地人忠厚得多呢!」他似乎牢騷滿腹。

  「我倒是真的被一個山地人嚇了一跳,」我不經意的說,打開鍋蓋,添了一碗剩飯,又在櫥裡拿了兩個蛋。「一個畫了臉的山地人,他把我當成他的女兒了,真可笑!」

  秀枝趕了過來,要幫我弄,我說:「也給我炒盤蛋炒飯吧!」

  「你說什麼?把你當成他女兒?」淩霄追問,顯出少有的關切的神色。

  「唔,」我不在意的說:「韋校長說他的女兒叫林綠綠,林綠綠,這名字取得倒真不錯,挺雅致的,一點也不像個山地人的名字——嗨,秀枝,別給我放太多鹽——」我停了停,看了淩霄一眼,他在呆呆的出神。「那山地人真凶,長得像只大猩猩,他的女兒今天一定要倒楣了,他那樣子好像要把女兒吃掉似的。無論如何,」我接過秀枝的飯碗,向她道了聲謝,掉過頭來對淩霄說:「山地人還是比平地人野蠻一點——」我猛然住了口,因為淩霄已經不在了,只有秀荷端著盤子望著後門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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