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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他讀著那闋詞。「爭無奈,誰堪比翼,共我翩躚?」誰堪呢?誰堪呢?歐世澈嗎?他坐在地下,用雙手抱著膝,望著那文字,望著那隻孤獨的海鷗,「嘆情飄何處?夢落誰邊?」情飄何處?夢落誰邊呢?他微笑了,他終於微笑了起來。他的羽裳!爭無奈,他竟無法振翅飛去,雲深處,共伊翩躚!她畢竟孤獨的飛走了!像她的歌:「海鷗沒有固定的家,牠飛向西,牠飛向東,牠飛向海角天涯!」

  也像她另一支歌:「夜幕低張,海鷗飛翔,去去去向何方?」

  何處是牠的家?牠飛向了何方?他望著窗外,夜正深沉,夜正沉寂。她,終於飛了。

  ▼第二十章

  一年容易,又是冬天了。

  雨季和往年一樣來臨了,濛濛的天,濛濛的雲,濛濛的薄暮,濛濛的細雨。冬天,總帶著那份蕭瑟的氣氛,也總帶來那份寥落的情緒。俞慕槐坐在他的房間裡,抽著煙,望著雨,出著神。

  忽然,慕楓在花園裡叫著:「哥哥,有你的信!好厚的一封!從美國寄來的!」

  美國?美國的朋友並不多!他並沒有移動身子,一年以來,那沉睡著的心湖似乎已掀不起絲毫的漣漪,任何事物都無法刺激起任何反應。慕楓跑了進來,把一個信封往他桌上一丟,匆匆的說:「筆跡有點兒熟!像是女人來的,我沒時間研究,世浩在電影院門口等我呢!回來再審你!」

  她翩若驚鴻般,轉身就走了。俞慕槐讓那信封躺在書桌上,他沒有看,也沒興趣去研究。深深的靠在椅子裡,他噴著煙霧。模糊的想著世浩和慕楓,世浩已受完軍訓,馬上就要出國了,明年,慕楓也要跟著出去,就這樣,沒多久,所有的人就都散了,留下他來,孤零零的又當怎樣?屬於他的世界,似乎永遠只有孤寂與寥落。

  再抽了口煙,他下意識的伸手取過桌上那信封來,先看看封面的字跡。猛然間,他心臟狂跳,血液陡的往腦中衝去。筆跡有點兒熟!那昏了頭的慕楓哪!這筆跡,可能嗎?可能嗎?自從海鷗飛後,一年來任何人都得不到她的消息,鴻飛冥冥,她似乎早已從這世界上消失!而現在,這海外飛來的片羽哪!可能嗎?可能嗎?那沉甸甸的信封,那娟秀的字跡,可能嗎?可能嗎?手顫抖著,心顫抖著,他好不容易才拆開了那信封,取出了厚厚一疊的航空信箋,先迅速的翻到最後一頁,找著那個簽名:「是不是還是你的──羽裳?」

  他深抽了口氣,煙霧弄模糊了他的視線,他拋掉了手裡的煙蒂,再深深吸氣,又深深吐氣,他搖搖頭,想把自己的神志弄清楚些,然後,他把那疊信紙攤在桌上,急切的看了下去:

  「慕槐:

  昨夜我夢到你。很好的月光,很好的夜色,你踏著月色而來,停在我的面前,我們相對無言,只是默默凝視。然後,你握住了我的手,我們並肩走在月色裡。你在我的耳畔,輕輕的朗誦了一首蘇軾的詞:『天涯流落思無窮,既相逢,卻匆匆,攜手佳人,和淚折殘紅,為問東風餘幾許?春縱在,與誰同?』醒來後,你卻不在身畔,惟有窗前月色如銀,而枕邊淚痕猶在。披衣而起,繞室徘徊,往事如在目前。於是,我寫了一闋小詞:

  自小心高意氣深,遍覓知音,誰是知音?曉風殘月費沉呤,多少痴心,換得傷心!昨夜分明默默臨,詩滿衣襟,月滿衣襟!夢魂易散卻難尋,知有而今,何必如今!真的,知有而今,何必如今!寫完小詞,再回溯既往,我實在百感交集!因此,我決定坐下來,寫這封信給你。一年以來,我沒有跟你聯繫,也沒有跟台灣任何朋友聯繫,我不知道你現在怎樣了?有了新的女朋友?找到了你的幸福?已經忘記了我?或者,你仍然孤獨的生活在對我的愛與恨裡?生活在對以往的悔恨與懷念裡?我不知道,我對你所有的一切,都完全無法揣測。

  可是,我仍然決定寫這封信,假如你已有了新的女朋友,就把這封信丟掉,不要看下去了,假如你仍記得我,那麼,請聽我對你述說一些別來景況。我想,你會關心的。首先該說些什麼呢?這一年對於我,真像一個噩夢,可喜的是,這噩夢終於醒了──讓我把這消息先壓起來,到後面再告訴你吧。去年剛來舊金山,我們在舊金山郊外的柏奧圖地區買了一幢房子,一切都是媽媽安排的。但是,我們的餐廳卻在舊金山的漁人碼頭,從家裡去餐館,要在高速公路上走一個半小時。

  世澈來後,頗覺不便,但卻沒說什麼,等媽媽一回台灣,他立即露出本來面目,對我的『不會辦事』百般嘲諷。並借交通不便為由,經常留在舊金山,不回家來。這樣對我也好,你知道,我樂得清靜。可是,在那長長的,難以打發的時光裡,我怎麼辦呢?於是,我偷偷的進了史丹佛大學,選修了英國文學。我以為,我或者可以過一陣子較安靜的生活了,除了對你的刻骨相思,難以排遣外,我認為,我最起碼可以過一份正常的日子。

  誰知世澈知道我進了史丹佛以後,竟大發脾氣,他咬定我是借讀書為名,交男友為實。然後,他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,賣掉了柏奧圖的房子(你知道,史丹佛大學在柏奧圖而不在舊金山),把我帶到舊金山,住進了漁人碼頭附近的一家公寓裡。怎樣來敘述我在這公寓裡的生活呢?怎樣描敘那份可怕的歲月?他不給我車子,不許我上街,不讓我交朋友。他在家的時候,我如同面對一個魔鬼,他不在家的時候,我寂寞得要發瘋。

  我不敢寫信給父母訴苦,我不敢告訴任何人。偏偏他文質彬彬,笑容滿面,鄰居們都以為他是個標準丈夫。呵,慕槐,我不願再敘述這段日子,這段可怕的、灰色的歲月,謝謝天,這一切總算都過去了!你大概知道我們那家名叫五龍亭的餐廳,這家中國餐館已經營了四五年,規模龐大而生意鼎盛,是我父親許多生意中相當賺錢的一間。世澈甫一接手,立即撤換了所有的經理及老職員,用上了一批他的新人,他對經商確有一手,經過削減人員費用之後,五龍亭的利潤更大。

  但是,他卻以美國最近經濟不景氣為由,向我父親報告五龍亭支持困難,不知他怎麼能使我父親相信,竟又撥來大筆款項,於是,我悚然而驚,這時才倏然發現,如果他不能逼乾我的父親,他似乎不會停手。我開始覺得我必須挺身而出了,於是,我盡量想干預,想插手於五龍亭的經濟。我想,這後果不用我來敘述,你一定可以想像,我成了他道道地地的眼中釘!以前在台灣時,他多少要顧及我的父母,對我總還要忍讓三分,如今來了美國,父母鞭長莫及,他再也無需偽裝。他並不打我,也沒有任何肉體的虐待,但他嘲笑我,諷刺我,並以你來作為刺傷我的工具。

  呵,慕槐,一句話,我的生活有如人間地獄!何必向你說這些倒胃口的事呢?這婚姻原是我自己選擇的,我該自作自受,不是嗎?近來我也常想,假若當初我沒有嫁給世澈,而嫁給了你,是不是就一定幸福?你猜怎的?我的答案竟是否定的。因為那時的我,像你說的:『外表是個女人,實際是個小孩!』我任性、要強、蠻橫、專制、頑皮──有各種缺點,你或者能和個『孩子』做朋友,卻不能要個『孩子』做妻子!再加上你的倔強和驕傲,我們一旦結合,必然也會像父母所預料,弄得不可收拾。結果,我嫁了世澈──一個最最惡劣的婚姻,但卻磨光了我的傲氣,蝕盡了我的威風,使我從一個蠻不講理的孩子變成一個委曲求全的婦人。

  或者,這對我並不是一件很壞的事,或者,這是上天給我的折磨與教訓,又或者,這是命運的安排,讓我受盡苦楚,才能知道我曾失去了些什麼,曾辜負了些什麼,也才讓我真正了解了應該如何去珍惜一份難得的愛情!真的,慕槐,我現在才能了解我如何傷過你的心,(我那麼渴望補報,就不知尚有機會否?)如何打擊過你,挫磨過你,如果你曾恨過我,那麼,我告訴你,我已經飽受報應了!讓我言歸正傳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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