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鬼丈夫 | 上頁 下頁 |
二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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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錯了!」起軒驟然止步,很嚴肅很認真很鄭重的說:「不僅這輩子,還有下輩子,下下輩子,直到永永遠遠,樂梅都是我的!天地為證,日月為鑒,我生生世世都要追尋樂梅,跟她白頭到老!」在一片喜氣洋洋中,只有樂梅是篤定安詳的,她整天端坐在房中拈針做線,眼中嘴角都是甜蜜的笑意。所有的動盪與擾攘都結束了,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她和起軒分開,他們將攜手結髮,共赴美好的未來!她毫不懷疑這點,也確定自己一生的幸福將從成親之後開始。 但誰也沒有料到,喜事未成,悲劇先至,一個月後的某天夜裡,柯家忽然發生大火。 火舌一發不可收拾,一夜之間,就以風捲殘雲之勢,舔盡了一切預設的美夢與憧憬。 這夜,柯莊大火。烈焰燒熾了霧山村的天空,驚動了全村的人。沒有人知道這場火災是怎麼開始的,它來得突然,又在月黑風高時分,令眾人根本措手不及;雖然全村的壯丁都趕來幫忙,但火苗蔓延的速度太猛太快,加上東風助虐摧扇,致使一切的努力,都挽救不了柯莊。 也挽救不了起軒。幸運的是,先前紫煙警覺得早,及時奔走叫喊,柯家上下總算倖免於難;不幸的則是,當時情況過於混亂,竟無人發現起軒獨困災窟。當趕來援助的萬里冒死沖入火海,抱起奄奄一息的起軒時,火舌已將他舔得皮焦肉綻了。 整整兩個月,他躺在楊家藥鋪的診療床上,不但從頭到腳纏滿紗布,雙手還得用繩索綁縛在床頭上,以免他忍受不住全身上下那種螞蟻咬齧般的劇痛,失手抓扯自己,更加重傷勢。沒有人能忍心面對起軒的痛苦,但也沒有人忍心在這種時候倒下,尤其是萬里,在眾人都背過臉去痛哭時,他必須咬緊牙關,運用全部的意志,強迫自己保持冷靜,為他最好的朋友進行種種診斷、救治的工作;哭泣或傷心之類的情緒,對於他都太奢侈了,身為一個醫生,他沒有崩潰的權利,也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崩潰,因為他已再沒有多餘的力氣能救治別人。此刻,他只有一個念頭,就是讓起軒活下去! 在這段心力交瘁的診療過程裡,紫煙成了萬里最得力的助手。沒有人吩咐她必須這麼做,可是從頭到尾,她始終不眠不休的隨侍在起軒床邊,擔攬了一切看護的工作。這份工作唯有艱難可說,卻成了噩夢本身! 而他怎能以這副模樣和樂梅成親?連他自己都沒有勇氣面對的,如何讓樂梅面對?當她看見他時,她會尖叫著逃跑嗎?她會嚇昏過去嗎?她會寧願從來不曾與他相遇相戀嗎?就算她對他仍一往情深,但他是如此自慚形穢,如何能一如往昔,從容待她?就算她仍願意下嫁,但午夜夢回,當她赫然意識到,枕邊這個怪物竟是自己必須終生相守的丈夫時,她能不恐懼後悔?能不吞聲飲泣? 不,噩夢讓他一人獨嘗就夠了,不能把樂梅拖進來與他一起受罪!他的生命已經支離破碎了,不能拉著樂梅一同陪葬!她還那麼年輕,還有那麼長的人生要過,他有什麼權利搗毀她的世界?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結髮,如果系縛彼此的不是恩愛,而是痛苦與拖磨,到最後,再深刻的愛也將被磨蝕殆盡。大火劫掠了他的一切,如今,他僅僅擁有的只是與樂梅相戀的記憶,倘若連這段記憶都無法保留,那麼,他將真的什麼也不剩下。而保留這段記憶的唯一方式,就是以死亡來冰凍它!是的,就告訴樂梅他已經死了吧,就讓樂梅的心中維持他原來的樣子吧,就勸樂梅另外改嫁,好好過日子吧。 這,是他唯五能為她做的事了。 起軒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裡下了這個決定,然後,他抬起頭來,遙遙望向陽光豐盈的窗口,仿佛望著他的前世。 但樂梅一心以為今生的美夢正要實現,誰能忍心告訴她起軒已死的謊言呢? 即使是起軒遭受火傷的事實,也沒有人說得出口。打從火災的第二天,韓家接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之後,伯超就一面差遣家丁們運送救濟物資前往寒松園,一面告誡眾人千萬不許在樂梅和小佩面前透露半點口風;無論如何,先把這段日子熬過去再說,至於以後,誰也不敢想。 兩個多月來,不僅柯家憂心如焚,韓家亦是寢食難安。雖然宏達每次從霧山村探望回來,總是輕描淡寫,報喜不報憂,但從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看來,誰都知道事情絕沒有那麼樂觀,對後續發展,多少也都有了心理準備;然而這天,士鵬和延芳親自登門,帶來起軒的口訊之後,大家還是被震住了。 「事到如今,除了抱歉和遺憾,我不曉得還能說什麼。」士鵬憂戚的望著映雪。「唉,咱們兩家人的緣分竟是這麼淺薄,一再的以歡喜開頭,卻以悲傷收場……」他慢慢的站起身來,對韓家夫婦和映雪彎下腰去,黯然道:「請原諒!」 延芳也接著起身,含淚鞠躬。伯超和淑蘋忙不迭的相迎安撫,唯有映雪仍怔坐一旁,凝眉思索著,好半晌,她略一定神,抬起頭來望著士鵬,毅然說道:「不!我不能接受!這些日子來,我每天都在祈禱、等待,可不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果!這個婚姻是起軒自己千辛萬苦爭取來的,不能如此輕易就一筆勾銷了!我現在立刻跟你們去寒松園,我要親自聽他告訴我他的想法!」 對起軒和樂梅之間,從全然排斥到歡喜接受,從大煎熬到大解脫,沒有人比映雪內心的變化更劇烈,也沒有人比她對這樣的改變更感謝;眼看一切都即將塵埃落定,當此際,天外卻又飛來橫禍,她無論如何不能甘願! 難道悲劇永無休止嗎?她自己的婚姻已經有個無法彌補的大缺口了,難道女兒也逃不過心碎的命運?不,不不,悼亡的滋味太苦,太苦,她不要樂梅步上她的後塵! 寒松園的花園裡,映雪坐立難安,一顆心沉甸甸又亂紛紛,有如天邊欲雨的雲絮。偶然間,她一回頭,赫然看見身後不遠處竟站著一個拄了拐杖、戴了面具的怪人,不禁驚呼出聲,而那人卻沖著她喊道:「伯母!」他的聲音是渾濁、模糊、全然陌生的,映雪一時反應不過來,脫口問道:「你是誰?」 「我是誰?」他仿佛也在低聲問自己同樣的問題,回答她的時候,聲音裡便多了幾分苦澀的自嘲:「我是您火速趕來,急著見面的人!」起軒?映雪只覺得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結,怎麼可能?怎麼可能呢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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