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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映雪心中一酸,真想抱住這慈愛又威嚴的老婦人好好痛哭一場,把她這些年來的委屈說給她聽,但到底是倔強的強忍住了。老夫人緩步踱開,歎息著說:「所謂前人種樹,後人乘涼,咱們這些做長輩的,就缺這份無私的胸襟,如今才叫他們小一輩辛辛苦苦在那兒搬磚堆砌,想架起一座化解怨恨的橋樑,而咱們還眼睜睜的看他們付出血淚,甚至幾乎付出了生命!慚愧呵,咱們全都枉為人父、枉為人母了!」幾個長輩對望一眼,都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懊悔與歉疚的神色。映雪更是心如刀割。

  「我話雖重,可是語重心長,今年活到七十歲了,我想我是夠資格這麼說的。總而言之,人的一生平平安安、無風無浪,那是最大的福分,即使不能,那麼手裡少抓幾個後悔,少抓幾件恨事,也不至於驀然回首,物事人非事事休,未語淚先流啊!」紫煙表情一動,悄悄抬眼望著老夫人,見她淚光盈然,慌忙又垂下眼去,臉上的表情卻更複雜了。

  「你們若覺得我說的話有道理,那麼從現在起,大家化干戈為玉帛吧,別讓躺在床上的樂梅不安寧。」老夫人望向樂梅,心裡眼裡都是誠懇,都是憐惜。「你們別說這孩子神志不清,也別說為時已晚,當咱們心中去了恨意,除了惡念的時候,福雖未至,禍已遠離!所以,讓咱們放下一切恩怨,眾人一心,只為樂梅祈福吧!」

  眾人無語,一片寂靜之中,只有女眷們輕微的哽咽聲。士鵬再也忍不住,忽然直直走向映雪,竭力克制著內在的激越,啞聲對她請求:「請你允許讓我到懷玉靈前上炷香!多年來,我一直希望幫這件事,除了祈求他的寬恕,今日更要祈求他保佑樂梅化險為夷!我誠心誠意的請求你的允許!」

  映雪一時無措,不知該如何是好,只得求助的看著伯超,盼他代為做主,但他只是一臉嚴肅的搖搖頭說:「你別看我,是非恩怨都明明白白的攤在你面前,解鈴還需系鈴人,你必須自己拿定主意!」

  是的,恩怨如亂麻,千頭萬緒,而她是唯一的持剪人,要結要解,都掌握在她手中。映雪深吸了一口氣,終於正面轉向士鵬,這是她十八年來第一次看著他的時候眼中不帶恨意。

  「懷玉的牌位在我房裡,我帶你去!」

  聽到這句話,柯韓兩家人都松了一口氣。柯老夫人欣慰的直點頭,喊著紫煙,拉著延芳和起軒,和悅的說:「來來來!咱們柯家的人,都去給樂梅她爹好好上炷香!」

  士鵬原先還一直強忍著激動,直到柯家三代在袁懷玉靈前祭拜完畢之後,他胸臆間那股洶湧的淚意卻再也收束不住了。「懷玉……」隨著這聲發自肺腑的痛喊,他也把臉一蒙,無法自己的痛哭起來。十八年鬱結,十八年的桎梏,都在那聲痛喊中得到釋放,都讓痛快的淚水洗淨了。而映雪民中那座堅硬的冰山,霎時亦化為輕柔的流水,沿著她的面頰潸然淌下。

  樂梅做了一個夢,一個好長好長、長得做不完的夢。

  夢連著夢,夢套著夢,夢醒了還是夢。有些夢倏忽即逝,有些夢縈繞不去,它們一個接一個,如一條時而柔緩、時而險惡的河流,反反復複都是水中的倒影,她則是一片落花,隨著夢境的起伏迭蕩而載浮載沉。

  仿佛,在燈火闌珊的市集上,她為了尋找起軒而來,卻因人潮的湧動,兩人僅能交換一個匆促的錯身,就身不由己的被人群推移向的。她狂喊著他的名字,他掙扎著對她伸出了手,但一切的抗拒與努力俱屬徒然,雖然她拼盡了力氣向他泅泳而去,還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被人潮吞噬、淹沒……

  仿佛,在父親的靈位前,母親正跪在地上裁著一塊猩紅色的布,她驚慌的問母親在做什麼,母親頭也不抬,未免比從前纖弱了幾分,因此韓家天天變著花樣給她滋補進食,絕對要把她調了,但大病過後,未免比從前纖弱了幾分,因此韓家天天變著花樣給她滋補進食,絕對要把她調養成最美麗的新娘,容光煥發的送進柯家大門。

  甚至連萬里都忙壞了。為了起軒的託付,他每天早上到韓家診視樂梅,帶著她打太極拳,讓她活力充沛,晚上回到自己家裡,還要研製各種補血安腦的藥材,讓她精神清爽;以上這些倒是得心應手,真正令他焦頭爛額的是起軒那一籮筐永無休止的問題:樂梅好嗎?樂梅快樂嗎?樂梅今天穿什麼顏色的衣裳?吃了幾碗飯?樂梅……因為婚俗,定了親的新人不宜見面,苦了起軒不說,萬里也跟著受累,每天都得回答好友反復的追問,煩得他連歎帶嚷:「從頭到尾,我不過陪在你身邊跟著打轉而已,結果愛情帶來的痛苦、煩惱、眼淚和瘋狂,我全都感同身受,簡直就像大病了一場似的!」

  「萬里啊萬里,」起軒用力拍拍老友的肩,以過來人的口吻,感慨又幸福的說:「愛情要是沒有痛苦,怎麼能領略甜蜜的滋味?要是沒有眼淚,又怎麼能得到歡笑?我告訴你,只有懂得愛的人,才能懂得生命;只有真正愛過,才算真正活過!」

  萬里橫了起軒一眼,以他一貫挖苦、戲謔的語氣回敬:「是嗎?但並不是每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裡,都有一位醫術高超的大夫吧?若有,那才能「活過」,若沒有,只怕是「活不過」了!」起軒心中一驚,揚起眉,研究的盯著萬里,似笑非笑的問:「我是不是聽見一種不太是滋味的聲音了?」

  萬里的表情忽然十分不自在起來,他跟自己掙扎了好半天,眼看瞞不住,乾脆豁了出去。

  「對!你說對了,我的確很不是滋味!你能說愛情是先苦後甜,哭而後笑,那是因為你得到了圓滿的結果,可有些人是得不到的,好比……」他一拍胸膛,大聲承認:「好比我!」

  起軒仍是以那種研究的、一瞬不瞬的眼神緊盯著他,唇邊仍帶著那種似有若無的笑意。萬里被他看得越發不自在,覺得自己無所遁逃,簡直像是一個被人當場逮住的現形犯,不如痛快自首:「我喜歡樂梅,也值得你這麼驚訝嗎?想我本來是多麼自由自在、快活似神仙的一個人,為了幫你救你,陪你一起跳進漩渦裡,轉得我頭昏腦脹。嘿,現在可好,你得了佳人,我成了病人,你還不說兩句安慰的話?」

  起軒搖搖頭,試圖以玩笑口吻淡化那份震驚,但唇邊的笑意已經開始發僵了。「真想不到啊,鐵漢竟然也會動情,這這這……這就像鐵樹開花一樣,這……」他偽裝不下去了,咬牙切齒的一把揪住萬里,嚴重的質問:「這是幾時發生的事兒?是不是因為你教她打太極拳,兩人有說有笑,有談有聊的,就拉近了距離?」

  他一把推開萬里,開始氣急敗壞的來回踱步懊惱的自言自語:「我就知道我不該等!我就說應該馬上把她娶回家,親自照顧她,替她養傷!我早該想到你有多危險!我……」

  「好了好了!」萬里笑了起來。「你別這麼窮緊張好不好?我再危險,也威脅不了你啊!就憑樂梅對你的一片深情,我只能宣佈這輩子棄權,等下輩子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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