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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在場的韓家人都大感驚訝,還來不及有所反應,柯老夫人已經沉穩的開口了:「真是冒昧得很,突然來訪,請各位千萬別見怪。當我聽萬里說,樂梅是在奔赴咱們霧山村的途中失足受的傷,我老人家於心不忍,也於心不安,無論如何都要過來瞧瞧這孩子!」

  她那慈和的長者風範和穩重的威儀,仿佛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,令一屋子的人都肅穆起來。伯超看了映雪一眼,見她俯首不語,便理所當然的回禮:「承情之至!樂梅目前還不省人事,咱們代她謝過老夫人!」道過擾,趨前探視過樂梅,柯老夫人便吩咐身旁的紫煙把萬里托他們帶來的一籃藥轉交給人家。藥物分外敷與內服,外敷者有一日一次、兩次與三次不等,內服者又有火煎、水沖的差別,每一種藥還有不同劑量與時段的規定,洋洋灑灑甚是累人,然而紫煙很體貼的在紙包與瓶罐上做了記號,當面又不厭其煩的反覆交代清楚,淑蘋和怡君連連稱射不止。紫煙搖著手,柔聲說:「別客氣!我能盡一分力是一分,只希望樂梅小姐能快快康復才好!」

  「一定可以的!」柯老夫人堅定的接口:「這兒有韓家、袁家同咱們柯家,老老少少這麼許多人共同為她祈福,老天爺不會睜眼不顧的!」她停頓了一下,視線掃向眾人,問道:「請問,樂梅的母親是哪位?」

  映雪一震,仍俯首不語,但她可以感覺大家的目光都往這兒集中而來,也可以感覺老夫人巍顫顫的走到她面前。

  「你就是映雪?!」老夫人注視著眼前這略顯憔悴但仍不失秀麗的婦人,感慨萬分的點點頭。「我早應該來看你的,剛出事的頭幾年,我跟士鵬他爹,就當陪著士鵬一塊兒來賠罪。知子莫若母,我很明白我這兒子是怎麼樣的人,倘若整個事件能重來一遍,他寧願那把刀是捅在自個兒身上的!」

  一旁的士鵬面頰微微抽搐著,壓抑著內心潮水般的激越情緒。老夫人望了兒子一眼,也不禁黯然。「這話他自己說不出口,可我能說,我能說的有太多太多了!我就是應當不厭其煩的來拜訪你,以一個母親對母親,妻子對妻子,甚至母親對女兒的立場,來一步一步化解你心中的怨恨與不平。如果我那麼做了,那麼今天,我或者就不是痛心而來,而是以家老祖母的身分,開開心心的來串門子吧?!」

  映雪心中一酸,真想抱住這慈愛又威嚴的老婦人好好痛哭一場,把她這些年來的委屈說給她聽,但到底是倔強的強忍住了。老夫人緩步踱開,歎息著說:「所謂前人種樹,後人乘涼,咱們這些做長輩的,就缺這份無私的胸襟,如今才叫他們小一輩辛辛苦苦在那兒搬磚堆砌,想架起一座化解怨恨的橋樑,而咱們還眼睜睜的看他們付出血淚,甚至幾乎付出了生命!慚愧呵,咱們全都枉為人父、枉為人母了!」幾個長輩對望一眼,都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懊悔與歉疚的神色。映雪更是心如刀割。

  「我話雖重,可是語重心長,今年活到七十歲了,我想我是夠資格這麼說的。總而言之,人的一生平平安安、無風無浪,那是最大的福分,即使不能,那麼手裡少抓幾個後悔,少抓幾件恨事,也不至於驀然回首,物事人非事事休,未語淚先流啊!」紫煙表情一動,悄悄抬眼望著老夫人,見她淚光盈然,慌忙又垂下眼去,臉上的表情卻更複雜了。

  「你們若覺得我說的話有道理,那麼從現在起,大家化干戈為玉帛吧,別讓躺在床上的樂梅不安寧。」老夫人望向樂梅,心裡眼裡都是誠懇,都是憐惜。「你們別說這孩子神志不清,也別說為時已晚,當咱們心中去了恨意,除了惡念的時候,福雖未至,禍已遠離!所以,讓咱們放下一切恩怨,眾人一心,只為樂梅祈福吧!」

  眾人無語,一片寂靜之中,只有女眷們輕微的哽咽聲。士鵬再也忍不住,忽然直直走向映雪,竭力克制著內在的激越,啞聲對她請求:「請你允許讓我到懷玉靈前上炷香!多年來,我一直希望幫這件事,除了祈求他的寬恕,今日更要祈求他保佑樂梅化險為夷!我誠心誠意的請求你的允許!」

  映雪一時無措,不知該如何是好,只得求助的看著伯超,盼他代為做主,但他只是一臉嚴肅的搖搖頭說:「你別看我,是非恩怨都明明白白的攤在你面前,解鈴還需系鈴人,你必須自己拿定主意!」

  是的,恩怨如亂麻,千頭萬緒,而她是唯一的持剪人,要結要解,都掌握在她手中。映雪深吸了一口氣,終於正面轉向士鵬,這是她十八年來第一次看著他的時候眼中不帶恨意。

  「懷玉的牌位在我房裡,我帶你去!」

  聽到這句話,柯韓兩家人都松了一口氣。柯老夫人欣慰的直點頭,喊著紫煙,拉著延芳和起軒,和悅的說:「來來來!咱們柯家的人,都去給樂梅她爹好好上炷香!」

  士鵬原先還一直強忍著激動,直到柯家三代在袁懷玉靈前祭拜完畢之後,他胸臆間那股洶湧的淚意卻再也收束不住了。「懷玉……」隨著這聲發自肺腑的痛喊,他也把臉一蒙,無法自己的痛哭起來。十八年鬱結,十八年的桎梏,都在那聲痛喊中得到釋放,都讓痛快的淚水洗淨了。而映雪民中那座堅硬的冰山,霎時亦化為輕柔的流水,沿著她的面頰潸然淌下。

  樂梅做了一個夢,一個好長好長、長得做不完的夢。

  夢連著夢,夢套著夢,夢醒了還是夢。有些夢倏忽即逝,有些夢縈繞不去,它們一個接一個,如一條時而柔緩、時而險惡的河流,反反復複都是水中的倒影,她則是一片落花,隨著夢境的起伏迭蕩而載浮載沉。

  仿佛,在燈火闌珊的市集上,她為了尋找起軒而來,卻因人潮的湧動,兩人僅能交換一個匆促的錯身,就身不由己的被人群推移向的。她狂喊著他的名字,他掙扎著對她伸出了手,但一切的抗拒與努力俱屬徒然,雖然她拼盡了力氣向他泅泳而去,還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被人潮吞噬、淹沒……

  仿佛,在父親的靈位前,母親正跪在地上裁著一塊猩紅色的布,她驚慌的問母親在做什麼,母親頭也不抬,未免比從前纖弱了幾分,因此韓家天天變著花樣給她滋補進食,絕對要把她調了,但大病過後,未免比從前纖弱了幾分,因此韓家天天變著花樣給她滋補進食,絕對要把她調養成最美麗的新娘,容光煥發的送進柯家大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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