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彩霞滿天 | 上頁 下頁
二三


  喬書培直跳起來,緊握了雅麗的手一下。

  「雅麗,你知道嗎?你是個天才!」

  於是,三天后,喬書培就去了臺北。

  在臺北,忙於註冊,忙於辦理住校,忙於購買書籍和應用物品,忙於應付大都市的生活……他到一個星期之後,才有時間去調查殷耀祖的案子。他那麼陌生,又那麼沒經驗,奔走了將近兩個月,才知道,殷耀祖發放到外島去了。至於他的案子到底在那兒審理的,根本就弄不清楚!

  殷耀祖在外島,殷采芹呢?茫茫人海,漠漠天涯,殷采芹,你在何方?日子一天天的過去,采芹杳無消息,他投身在大學生活裡了。一天又一天,一月又一月,他忙著念書,忙著吸收,忙著繪畫,忙著考試,也忙著回憶和相思,但是,殷采芹是已經從這世界上消失了。一個學期過去了,第二個學期又來了。時間的磨子,永遠在不停的轉動,轉走了夏天,轉走了秋天,轉走了冬天,然後,就又是新的一年,新的一個春天了。

  §9

  三月底,學校開始放春假,喬書培又回到了海邊。

  這就是我們故事一開始,在那三月的末梢,喬書培為何會坐在防風林裡,反復在沙上寫著「殷采芹」的原因了。殷采芹,殷采芹,左一個殷采芹,右一個殷采芹,無數無數的殷采芹……這樹林,這沙灘,這海洋,這岩石,這風,這雲,這海浪,這白屋……處處處處,都有殷采芹的名字,可是,殷采芹,你在何方?點點滴滴,絲絲縷縷,舊時往日,我欲重尋!那個三月的末梢,喬書培在海邊追悼著過去,那個三月的末梢,喬書培在料峭春寒中,一直坐到太陽沉落。

  那個三月的末梢,喬書培終於瞭解了一件事;人,永遠不可能挽住春天,留住海浪。過去的是過去了,再也追不回來了。殷采芹不論在世界的那一個角落,與他喬書培都不會有關係了。當暮色在林中慢慢籠罩下來,當太陽在海面慢慢沉落下去……他終於拿起一枝木麻黃的葉子,像掃帚般橫掃掉地上那無數無數的「殷采芹」。站起身來,他對著海洋深吸了口氣。腦子裡掠過了李義山的兩句詩:「此情可待成追憶,只是當時已惘然。」

  或者,人生的事,就都是這樣的。古往今來,感情是同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故事,讓你甜,讓你苦,讓你酸酸楚楚,永無了時。摔摔頭。「你是個好灑脫好灑脫的男孩子,每次遇到煩惱時,你總是摔摔頭,就把它摔掉了。現在,是你摔摔頭的時候了。」他苦澀的想著,苦澀的笑了,苦澀的摔摔頭。人呵,你身上永遠背負著那麼多的責任,你有個孤獨寂寞的老父,你有個正待開發的未來……你不能把自己永遠埋葬在回憶裡!聽吧,海鳥在唱歌呢!「去去去!去去去!莫遲疑!去去去!去去去!莫遲疑!」

  於是,喬書培再摔了摔頭,在那個三月的末梢,他試圖甩掉他的過去。踏著落日的餘暉,他大踏步的回到了家裡。

  家,一如往日,簡單,清苦,卻充滿了書香。父親有顏回精神,一簞食,一瓢飲,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。喬雲峰用寵愛的眼光望著兒子,不管怎樣,他這一生雖然談不上一點點成就,他畢竟帶大了這個兒子!這個茁壯的、漂亮的、優秀的、卓越的兒子!人,一旦進入老年,對下一輩的寵愛,居然會如此強烈!強烈得近乎依賴了。

  「去拜訪了你的老朋友嗎?」喬雲峰問。

  他深思了一下。「是的。」他微喟著說。

  「大家的變化都很多嗎?」

  「不。」他遲疑的。「我的變化比較多。」

  喬雲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,是的,這是個簡單的、單純的、寧靜的小海港,大家永遠過著守舊而近乎保守的生活,對個臺北的大學生來說,「距離」會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。

  「你在大學裡……」他忍耐不住自己最關心的問題,從他一回家,他就想問的問題:「有沒有交到女朋友?」

  喬書培抬起眼睛,讀出了父親眼底的期待和關懷。

  「有個中文系的女同學,」他靜靜的說,帶著種深思的表情。「大家還很談得來,不知道算不算是女朋友。」

  「哦?」喬雲峰更關心了。「她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她姓蘇,名字叫燕青,小燕子的燕,青顏色的青。也是大學一年級。」

  「蘇燕青,」喬雲峰微笑起來。「滿好聽的名字。她家住臺北嗎?」

  「是的,她父親是個大學教授,在輔大教中國文學,她母親也是學教育的,在教中學。」

  「哦,」喬雲峰的微笑加深了,笑容填滿在每條皺紋裡。「你見過她父母?」他不經心似的問。

  「去她家吃過幾次飯。」他也不經心似的答。「他們知道我家不住在臺北,對我比較照顧一些。」他抬起眼睛,注視著父親。「你知道學教育的人,他們把所有年輕人都看成自己的子女一樣。」喬雲峰笑了。「你的意思是要告訴我,他們對你並沒有另眼相看?」他笑著問。「我沒有什麼意思,」喬書培也笑著,心底,有層迷惘的隱痛在擴大,那隱痛像一張大網,把他整個罩在裡面。「我們只是普通朋友,很普通的……只是同學而已。我想,我才讀大一,談這個問題,還是太早了。何況,蘇燕青是中文系的寵兒,追她的人大有人在,我——並不屬於其中的一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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