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彩霞滿天 | 上頁 下頁
二二


  書培,我原不該再回來這一趟的,我原不該再見你這一面的。讓你就這樣以為我已經從世界上隱沒了,可能對我們兩個都好得多。可是,我在大專聯考的放榜名單裡,找到了你的名字,你知道,我多為你高興呵!於是,想見你一面的欲望,把什麼理智都淹沒了,我覺得,我不見你這一面,我簡直就會死掉了。所以,我回來了,所以,我見到了你!所以,我不能跟你計畫未來!你懂了嗎?可是,書培,今夜,你『怎麼可以』用這樣強烈的熱情來迎接我啊!你為什麼不像小學畢業那晚那樣冷冰冰,讓我可以死心離去啊?你『怎麼可以』這樣纏綿溫柔,讓我簡直夢想你是從童年時就在愛我的了。你怎麼可以?怎麼可以?怎麼可以?書培,你已經把我的五臟六腑都攪得粉粉碎了,你知道嗎?

  我必須逃走了,否則,我會置父母于不顧,我會連天塌下來都不管,而跟定你了。我也想過,或者,我即使嫁給D,也不見得能幫助爸爸。你瞧,你幾乎讓我不顧一切了。可是,書培,你已經是大學生了,我只是個讀到高一的鄉下姑娘,我配不上你,我『必須』配不上你,我『一定』配不上你,我非用這一點來說服自己不可。否則,我會跟你去臺北,我會跟你到天涯海角,我會跟定了你!

  今夜,我曾經安心想委身於你,別說我不知羞呵。目前,我還純潔得像張白紙,你實在應該擁有我的!你早就擁有我的心了,我又何必去在乎我的身體呢?我是安心要給你的,因為,我不甘心給別人,真不甘心!可是,書培,你實在是個『君子』,這樣也好,讓我們開始得『純純潔潔』,結束得『乾乾淨淨』!我走了,書培。再見面時,我可能已紅顏老去。記住我今夜的樣子吧,不不,忘了吧,還是忘了比較好,人如果沒有『記憶』,一定會少掉很多痛苦,是不是?忘了我吧!不不,你得記著我,如果你真把我忘了,我會傷心而死!你怎能忘記我?我愛了你那麼久!噢,你瞧,我已經語無倫次了,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寫些什麼了。不能再寫了,天都快亮了。告訴你一個秘密,我最怕在黎明時分,聽火車汽笛聲,因為那聲音代表了離別,代表了遠行,代表了不可知的未來。三年前,我也在黎明時被火車帶走。那汽笛聲好蒼涼好蒼涼……可是,我已經聽到汽笛聲了。

  別了,書培。你一直是個好灑脫好灑脫的男孩子,每次你遇到煩惱時,你總是『摔摔頭』,就把它『摔掉』了。現在,是你『摔摔頭』的時候了。

  別了,書培。祝幸福永遠!

  采芹」

  喬書培一口氣念完了這封長信,他是呆住了,傻住了,完完全全的呆住傻住了。有好長一刻,他覺得自己幾乎沒有什麼意識,幾乎是麻木的,幾乎是沒有知覺的。然後,他慢吞吞的折迭起那封信,把它放進衣服口袋裡,他就站在那兒,看海浪,看太陽,看雲霧,看海鳥……看浪花的翻翻滾滾,看潮水的來來往往,看海面的起起伏伏,看陽光的閃閃爍爍……

  驟然間,他翻過身去,用盡渾身的力量,對身後那高聳入雲的岩石一拳捶了過去。他的拳頭重重的擊在一塊岩石的棱角上,那棱角直刺進他的皮肉裡,他覺得痛了。那痛楚一直抽進了他的心臟,他坐下來,沿著那石壁坐下來,用雙手緊緊的抱住了頭,緊緊緊緊的抱住了頭,嘴裡模模糊糊的呻吟著:「怎麼可以這樣子?怎麼可以這樣子?采芹!這太殘忍,太殘忍,太殘忍……」

  他把頭匍匐在膝上,他不知道這樣抱著頭坐了多久,然後,他忽然感到有一隻溫柔的、女性的手扶住了他的肩,他渾身一震,是采芹!是采芹!這封信只是開個玩笑,只是試探他的感情,他狂喜的抬起頭來,狂喜的喊:「采芹!」不,不是采芹,站在他面前的,只是那好心腸的雅麗。

  她望著他,淚眼凝注。「不要這樣,喬書培,」雅麗含淚說:「她拜託我照顧你,叫你不要太傷心。好在,大家都生活在臺灣,早晚有一天,還要遇見的!」他抓住了雅麗,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似的,他緊緊的攥住了她,熱烈的說:「她還對你說了什麼?還對你說了什麼?告訴我,都告訴我!她在什麼地方?什麼城市?我要去找她,我要告訴她這是不對的,她不能用婚姻來買她父親的平安,這是件莫名其妙的傻事!我可以辦休學,我可以先去找個工作,我可以養她們母女三個,我也可以想辦法去營救她爸爸,我去問,去打聽,去找門路……」

  雅麗用手揉著他的頭髮,像個大姐姐在安撫胡鬧的小弟弟,她勉強的微笑著,誠懇的說:「你知道你在說傻話,你知道你辦不到!你還太年輕,喬書培,你才十九歲,而且,你生來就註定是個藝術家的料!你沒有辦法幫殷家的忙!」

  「但是,我還是要找到她,她在那兒?告訴我,雅麗,你一定知道!我只要一個城市的名字!」

  雅麗搖搖頭,深思的望著他。

  「如果我是你,我會到臺北再說!」

  「臺北?」

  「你該去臺北了,早些去註冊,去辦住校手續吧。至於殷采芹,你——最好忘了她。否則……臺北是個大城市,殷耀祖犯的是個大案子……說不定,采芹根本就在臺北。她可能故意跑回來一趟,混亂你的注意力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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