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彩霞滿天 | 上頁 下頁
二一


  「不是,不是,」雅麗拚命搖頭。「她是走掉了。她坐早上五點鐘的火車走了。」喬書培的心臟「咚」的一下,就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裡,他的呼吸幾乎停止了,手心冰冷,他死盯著雅麗,不信任的,昏亂的,惱怒的說:「不要開玩笑,雅麗,不要開這種玩笑。」

  「我沒有開玩笑。」雅麗睜大了眼睛,眼裡閃起了一抹淚光。「她一夜都沒睡,坐在那兒寫啊寫啊,她寫了封信給你……」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,遞給他。「早上五點,她就搭最早的一班火車走了。」

  他接過那信封,瞪著信封上的字:「留交 喬書培」

  他心裡有些明白了,有些相信了。他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起來,忽然覺得太陽變成了黑色,他把身子靠在牆上,腦海裡還有份掙扎著的思想,和殘餘的理智。

  「為什麼?」他喃喃的說:「為什麼?早上五點鐘,那時我已經起來了,我還來得及阻止她,……火車?她到哪兒去了?」他一把握住了雅麗的手臂:「她的地址呢?給我她的地址!」

  雅麗掙開了他的掌握。

  「沒有。她根本沒告訴我她從哪兒來,或者要到哪兒去。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。你為什麼不看看她的信呢?或者,她會在信裡寫得清清楚楚,或者,她會在信裡告訴你她在什麼地方等你!」一句話提醒了喬書培,放開了雅麗,他慌忙抽出信箋,一看,竟密密麻麻的寫了好幾張信紙。心裡就涼了一半,不祥的預感,立刻把他牢牢的抓住了。握緊信箋,他不再追問雅麗,就逕自往海邊走去。他又回到了海邊,回到那岩石前面,回到他們昨晚接吻擁抱的所在。他在那岩石上坐了下來,攤開信箋,好久好久,他不敢去看那字跡。最後,他終於咬咬牙,對那信箋仔細的、一口氣的看了下去:

  「書培:

 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,我已經離開這小城了。可能永遠離開,而不再回來了。換言之,我和你之間,大概也就緣盡於此了。

  別恨我,書培,也別怪我,書培。要知道,在你對我根本還不怎麼樣注意的時候,我就愛上了你。或者,童年的愛情都是糊糊塗塗而不自覺的,但,在我好小好小的時候,就那麼依賴你,那麼崇拜你,那麼喜歡你……只有在跟你相聚的時候,我才會快樂,我才會歡笑,會唱歌。小時候,許多事都為你做的。我至今記得,畢業晚會上,我因為有你而跳那支「天鵝湖」,可是,你並不欣賞,也不喜歡,那晚,你對我好凶好冷淡,你拒絕我的邀請……知道嗎?書培,那晚我竟哭了一整夜。而且,從此之後,再也不學芭蕾舞!我重提這件往事,只是要告訴你,你在我心裡的份量。從小,你就品學兼優,常使我欣羡不已,我苦練鋼琴,只因為你愛聽。初中時,每次音樂晚會,你坐在那兒,我就彈得悠然神往,你走了,天地就也等於零了,我也就意興索然了。

  這些事,你是不會知道的,你一直那樣自傲,又那樣超然,你不會曉得,我從小就愛你!愛得好深好固執,愛得好瘋好熾烈。當然,我也瞭解我們間的距離,我出身豪門(怎樣可悲的『豪門』!)你出身於詩書之家,你父親像希臘的『苦修者』,是個哲學家、藝術家、兼隱士。我父親卻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。我們家生活奢華,你們家生活清苦。貧富之分,還構不成我們間的問題,最大的問題是,我們兩個家庭,在精神上、思想上、境界上的距離,這距離像一片汪洋大海,簡直難以飛渡!信不信?我很早就在為這距離造船、架橋。

  我念了很多書,包括中外文學。尤其在我被充軍到蘇澳去以後,我拚命苦學,我背唐詩,念宋詞,甚至猛K元曲。只希望有一天,你父親會接納我,認為我也有一點點『墨水』,能配得上你。哦!書培,你決不會相信,我用心多苦!

  可是,我家出事了。父親鎯鐺入獄,粉碎了我所有的計畫,也粉碎了我的未來。哦,書培,請你原諒我,今夜,我沒有對你說實話,我騙了你,騙你認為我們還有『未來』,因為,我實在不忍心破壞這麼美麗的晚上。奇怪,書培,我們認識了十三年,你為什麼等到今夜才吻我?我們真浪費了很多時間,是不是?現在,讓我向你坦白我的實際情形吧。書培,我沒有考大學,因為,我連高中都沒有讀畢業。父親出事之後,我就被迫輟學了,那陣子家裡好亂,所有的錢財,充公的充公,被捲逃的捲逃,只一剎那間,我們就從『豪富』變成了『赤貧』。

  這還沒關係,問題是我們如何生活下去。哥哥一直沒有好好念過書,出事後,他乾脆一走了之。我的生母和『河馬』,日日奔波于營救父親……這之間的艱苦情況,絕不是你能想像的。往日的親友,忽然間都成了陌路,我們母女三個,處處遭人白眼,而父親在獄中,多少需要錢用,於是,我成了家裡唯一的財產!別緊張,書培,我再潦倒,也不會走上墮落的路,更不會走入風塵,這一點,你必須信任我。這些日子,我和母親反復思量,唯一可行的路,是接受D君的資助。原諒我不願直書他的名字。D是一個很有辦法的人物,他答應為父親上訴,並保證能有幫助。我想,寫到這兒,你應該明白了,我已經在今年五月,和D君訂了婚,馬上,我就要嫁入D家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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