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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「海浪?」她有些錯愕。

  「是的,海浪。」他望著海,深思的說:「當一個浪花消失,必定有另一個浪繼之而起。人生許多事也是這樣,別為消失的哭泣,應該為繼起的歌頌。」

  她瞪著他,更加錯愕,他的談吐和神情對她有種催眠似的作用,她覺得眩惑而迷亂。這個男人是誰?他知道些什麼?風更大了,海浪在喧囂著。那人調回眼光來看了她一眼,對她溫暖的笑笑,嘴邊有兩條弧線,看來親切而安詳,他那件灰色的夾克披在她的肩上,他就只穿著件白襯衫,敞開著衣領,顯露出男性的喉結,風從他的領子裡灌進去,鼓起了他的襯衫,但他似乎對於那涼意深深的寒風滿不在乎。

  重新凝望著大海,他低低地念了幾句話:

  「──但我為何念念於這既往的情景?任風在號,任濤在吟,去吧,去吧,悲之念,我寧幻想,不願涕泣泫零!」

  她知道這幾個句子摘於拉馬丁的詩。茫然的,她繼續凝視著他,他又對她溫暖的笑了笑,輕聲的說:

  「夠了吧,思薇,你對過去的憑弔該結束了吧!」

  她驚跳起來,緊緊的盯著他。

  「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?」

  「這並不困難,是不是?」他仍然帶著那溫和的笑,笑得那樣恬然,使人覺得在他的微笑下,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驚。「我說過,我跟蹤你好幾天了,那麼,你的名字很可以從你的鄰居口中打聽出來,是不是?」

  「你為什麼跟蹤我?」

  他聳聳肩,又蹙蹙眉,最後卻嘆了口氣:

  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。」他頗為懊喪似的說,「像是一種直覺──一種反射作用──一種下意識──不,都不對,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。反正一句話,我沒有惡意,卻情不自已。」

  她注視他的眼睛,霈的眼睛!和霈一樣,他身上有某種使人無法抗拒的東西。她深呼吸了一下,也莫名所以的嘆了口氣。

  「你像他。」她喃喃的說,神思恍惚。

  「像誰?」

  「他,霈。」

  「是嗎?」他溫柔的問,彷彿他也認識霈一般。「來,」他鼓勵的抓住她的手臂。「為什麼不在沙灘上走走?看,這兒有一粒貝殼!」他俯身拾起了一顆小小的貝殼,水紅色的底色,有細細的花紋,晶瑩可愛。「多美!」他讚歎的說,把貝殼放進她的手掌中。「高興一點,思薇,這世界很可愛,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絕望!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我絕望?」

  「難道你不是那麼想嗎?」

  思薇眩惑的沉思了一會兒,抬起眼睛來,她怔怔的望著他,接著,她笑了,自從收到霈的信以來,這還是她第一次笑。

  他點點頭,讚許的說:

  「笑容比哭泣對你更合適,但願你能遠離悲哀和失意,從這一刻鐘開始!」

  「你是誰?」她問:「對於我,你像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似的──你使我詫異。老實說,我從沒有和一個陌生人自動交談過。」

  「人,總是從陌生變成不陌生!是不是?」他笑著說:「你馬上會對於我熟悉了,信不信?」

  他的笑和表情帶著那樣自信的味兒,使別人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去「信」。

  他們緩緩的沿著沙灘走去,暮色正從海面昇起,而逐漸加濃,到處都是一片昏蒙的蒼灰色。他說:

  「你看!那兒有一個老頭!」

  真的,有個白髮蕭蕭的老頭正從海岸邊走過來,他的衣服破舊而單薄,肩膀上破著大洞,露出裡面灰白色的內衣,褲管也全是一塊一塊不同顏色的補丁。彎著腰,他一面走,一面在撿拾海浪沖上岸邊的浮木和枯枝。思薇站定了,好奇的望著那老頭說:「他在幹什麼?」

  「撿那些飄流物,靠它來生活,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種。」

  思薇搖搖頭,這樣的生存,豈不太苦!那破敝的衣衫,那瘦弱的身子,孤獨的在潮水中撿拾更破爛的東西,靠這些飄流物他能換得怎樣的一份生活!一剎那間,對這老頭,她生出一種強烈的同情和憐憫之感。老頭走近了,她能更清楚的看清他,那一身衣服實在破得可憐,而那被海風和日炙吹曬成褐色的皮膚,都早已龜裂,皺紋重重疊疊的堆在那張久歷風霜的臉上。

  「可憐!」思薇嘆息著。

  「你認為他可憐嗎?」他笑笑。「不過,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可憐,或者,他生活得很快樂和滿足,你聽,他還在哼著歌呢!」

  真的,那老頭一邊撿拾著東西,還在一邊唱著歌。經過他們身邊時,老頭抬起頭來,對他們展開了一個親切而愉快的笑,露出了缺牙的齒齦。

  「你好!」他對老頭打著招呼。

  老頭嘻嘻一笑,可能根本沒有聽懂他的國語,只高興的點著頭,又走開去撿拾那些破破爛爛了。

  「能享受生活的人是有福了。」他說,凝視著她。「思薇,他並不貧窮,希望你能比他更富有一些。」

  她垂下頭,一瞬間,她覺得有兩股熱浪沖進了自己的眼眶,而衷心淒楚。好久好久之後,她才能穩定激動的情緒,而重新揚起睫毛來,當她再望向他時,她知道,這個不期而遇的男人,對她已經不再陌生了。

  晚上,在臺北的一家小餐廳裡,他們像一對老朋友一樣共進晚餐。他為她叫了一瓶葡萄酒。她向來是滴酒不沾的,這晚卻忘形的喝了好幾杯。經過酒的薰染,她覺得心頭熱烘烘的充滿了說不出來的東西,雙頰如火而醉眼盈盈。用手托著腮,她迷迷離離的望著對面那個男人,那男人像深泓般的眼睛如潮水般對她捲了過來,衝激了她,淹沒了她。

  「你有一對和他一樣的眼睛。」她醉態可掬的說。

  「是嗎?」他抬抬眉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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