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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「是的,完全一樣。」她點著頭,注視他。「我和他見第一面的時候就愛上了他,我費了很大的努力來等待他追求我,我以為我起碼等待了一個世紀,事實上,他在認識我的第二天就來找我了。」

  他靜靜的望著她,黑色的眼睛深幽幽的,閃爍著一抹奇異的光芒。

  「那是秋天,」她啜了一口酒,費力的咽了下去,瞇起眼睛來注視著酒杯中深紅的液體。「他帶我到海邊去,從此我就愛上了海。海邊的岩石之中,有座小小的土地廟,只有半個人高,土地廟前面燃著香,青煙裊裊。他把我攬在懷裡,仰起頭來,我看到的是白雲藍天,俯下頭去,我看到的是神龕大海。就在那土地廟的前面,他第一次吻了我,他說:『思薇,如果能有你,我什麼其他的東西都不要了!』我閉上眼睛,在心中默默禱告:『雲天做我的證人,神靈知道我的心意,從今起,這個男人將擁有我,一直到永遠,永遠。』」

  她停了下來,有兩顆淚珠從睫毛上跌進酒杯裡,搖搖頭,她皺攏了眉毛,無限淒苦的抬起眼睛來望著他,愣愣的說:

  「他什麼其他的東西都不要了,但是,他還是要出國,還是要追求他的事業和前途。結果,他什麼其他的東西都要了,就是沒有要我!這不是很滑稽嗎?」

  他不語。伸過手去,他把他的大手壓在她神經質的顫抖的手背上,輕輕的,安慰的拍了拍她。她舉起酒杯,把杯中殘餘的半杯酒一飲而盡。放下杯子,她吐出一口長氣。

  「那年冬天,我到高雄姨媽家裡去小住,住了三天,他出其不意的來了。他說:『沒有你,我不知道怎麼活著,什麼都不對勁!』我陪他到大貝湖玩,從第一景走到第八景。那天非常冷,而且下著雨,我又正在感冒。他挽著我,我們在冷雨中一景景的走下去,他說:『有人說大貝湖太大了,不是憑兩隻腳可以走完的。』但,我們走完了,而且,我覺得大貝湖是太小了。當天晚上他趕車回臺北,我在姨媽家臥病一星期,因為淋了雨而發高燒,他來信說:『害你生病,我真於心不安。』我卻非常高興,為他而病,連『病』都變得甜蜜了!」

  她拿起酒瓶,注滿了自己的杯子,對他淒然一笑。

  「我很傻,是不是?他常說我傻。」

  他深深的凝視著她,搖搖頭。

  「你是我遇到的最可愛的女孩子。」

  「是嗎?」她豪邁的舉起酒杯,高興的說:「為你這一句話,我要乾一杯!」

  他壓住她的手。「你喝得已經太多了!」

  「別管我,」她笑意盈盈:「我喝得很開心,現在才知道酒的好處,它使我輕飄飄的──像騰雲駕霧一樣。怪不得古人有句子說:『醉鄉路穩宜頻到,此外不堪行』呢!」

  「你不慣於喝酒,對嗎?」他問:「當心點,真正喝醉之後並不好受。」

  「別管它!」思薇說,已經醉眼朦朧,又啜了一口酒,她問:「我剛剛在說什麼?」

  「大貝湖。」他提醒她。

  「對了,大貝湖!」她愉快的接了下去:「大貝湖之遊令人一生難忘,至今我還懷念那雨中的情景,湖山隱約,雨霧迷濛。那夾道的扶桑花,那樓閣亭臺,和那滴著水的尤加利樹!」她長長的嘆了口氣:「生活得越充實,時間過得越快。我們的足跡遍佈名勝地區,南部的大貝湖、鳳山、和三地門。北部的碧潭、野柳、金山海濱。東部的礁溪和大裡。還有那些古典樂的咖啡館:青龍、波麗路、田園、月光!最後,我們只有一個地方沒去過,中部的日月潭!」

  她側著頭,斜靠在牆上,陷進恍惚的沉思裡。

  「有一天,不知道為了什麼,我們吵了架,我很傷心,決定一個人躲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去,好好的沉思幾天。於是,我收拾了行囊,悄悄的到了臺中,再轉金馬號的車子去日月潭,到了日月潭涵碧樓,我想訂舊館的貴賓室,因為據說那間房間最安靜,也最美,能一覽湖光山色。可是,旅館的人告訴我,那間房間已被一個半夜趕來的客人捷足先得了。我只好訂了隔壁的一間。而當我跟著侍者走進走廊,經過貴賓室的時候,那位捷足先得者正好跨出房門,我定睛一看,不是別人,竟然是他!原來他也悄悄的跑到日月潭,想在湖山之中,一抒鬱悃!我們相對無言,然後抱頭痛哭,詛咒發誓的說,以後再也不吵架了,再也不分開了!」

  她停住,看著他,突然的醒悟了過來。

  「怎麼!」她說:「你幹什麼要聽我說這些?」

  「說吧!」他鼓勵的望著她:「等你說完了,你會覺得心裡舒服得多!」

  她猶疑了幾秒鐘,終於笑了笑。

  「我已經說完了!沒什麼好說了,都是些傻事!他走了,我哭得像個小娃娃,他叫我等他,我一直等,一直等,一直等──」她喝乾了杯裡的酒,攤了攤手。「一直等!等到他告訴我,他已經結婚了。就是這樣,一個平凡的故事,是不?」

  他悄悄的取走了酒瓶。

  「吃點飯吧,」他說:「你喝了太多的酒。」

  「我飽了!」她推開飯碗,注視著他。「你是個奇怪的人。」

  「是嗎?」他微笑的回視她。

  「你使我說了太多的話!不過,奇怪!我現在倒不覺得那是件怎麼了不得的事了!看開了,人生都沒什麼了不起,遇合、分開──就像碰到你,我到現在還糊裡糊塗呢!」

  他笑了。「暫時,還是糊塗一點吧!」他含蓄的說,站起身來:「我們出去走走,好嗎?」

  付了賬,他們走出飯館,迎面的冷風使她踉蹌了一下,帶著醉意,她不穩的邁著步子,涼涼的風撲在熱熱的面頰上,說不出來的舒適和飄飄然。他攙扶住她,擔心的問:

  「行嗎?要不要叫一輛車?」

  「不!」她阻止了他。「就這樣走走吧!我喜歡在夜色裡走,以前,我和他常常在夜色中漫步好幾小時。」

  他不說話,只輕輕的攬住了她的腰。她斜倚在他寬寬的肩膀上,下意識的把手插進他的夾克口袋裡。他們就這樣依偎著向前走去,走過了大街,也走過了小巷。長長的一段時間裡,他們誰也沒有開口,一層靜謐的、溫馨的、朦朧如醉的氣氛在他們之間散佈開來。

  接著,細細的雨絲飄了起來,他說:「下雨了。」

  「唔。」她模糊的應了一聲,更緊的倚偎著他,無意於結束這街頭的漫步。

  「冷嗎」他問。

  「不,不冷。」她說,心頭微微掠過一陣震蕩。

  冷嗎?不,走在他身邊,她從沒有覺得過冷,從沒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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