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潮聲(3)


  「哦,」我推開他,退後一步去看他的臉:「可是,為什麼?現在不是你最忙的一段時間嗎?上次你還告訴我,公司的業務是進步還是後退,就看最近推廣業務的情形而定,你這樣走開——」

  「別再談公司,如何?收起你那些可是,如何?」他說,拉著我走到長窗前面,把窗簾一下子拉開,低低的說:「看!這才是世界!」

  我從玻璃窗裡向外看,浩瀚的大海正在我的面前,滔滔滾滾的波浪一層層的翻卷著,白色的浪花此起彼伏,呼嘯著打擊在岩石上,又洶湧著退回去,卷起數不清的泡沫和漣漪。遠處,渺渺輕雲揉合了茫茫水霧,成了一片灰濛濛混沌沌的霧網。幾隻不知名的白色海鳥,正輕點水面,撲波而去。我凝視著,傾聽著。「聽潮樓」!名字不雅致,卻很實際,濤聲正如萬馬奔騰,澎湃怒吼,四周似乎無處不回應著潮聲。我倚著窗,喉頭哽結,而珠淚盈眶了。

  靖站在我的身後,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響著:「你一直夢想著的生活,是不是?這個冬天,我們誰也不許提現實裡的東西,也不許去想!讓我們盡情享受,盡情歡笑,這世界是我和你的。」

  這會是真的嗎?我轉過頭來,目光定定的凝注在他臉上,他的眼珠微微的動著,搜索的望進我的眼底,一抹慘切之色突然飛上他的眉梢,他擁住我,把我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口,急促而迫切的喊:「小瑗!小瑗!小瑗!高興起來,歡樂起來,你還那麼年輕!你要什麼?我全給你!」

  我要什麼?不,我什麼都不要了,只要這個冬天!

  三

  晚上,意外的竟有月亮。

  臥室內生了一盆火,暖意盎然。唱機上放著一張天鵝湖,樂聲輕瀉。我們喝了一點點酒,帶著些薄醉。海濤在樓下低幽的輕吼,夜風狂而猛的敲擊著窗櫺。自然的樂聲和唱片的樂曲交奏著。他攬著我,倚窗凝視著月光下的海面,黑黝黝的海上蕩漾著金光,閃閃爍爍,像有一萬條銀魚在水面穿梭。月亮懸在黑得像錦緞似的寒空裡,遠處,數點寒星在寂寥的閃亮。

  「想什麼?」他問我。

  「月亮!」我說:「記得張若虛的詩嗎?」於是我念:「江畔何人初見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人生代代無窮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!不知江月待何人?但見長江送流水——」

  「唔,」他輕輕的哼了一聲,似愁非愁,似笑非笑的望著我:「這裡不是長江,是海!比江的魄力大多了!」

  「味道則一!」我說,繼續念:「誰家今夜孤舟子?何處相思明月樓?哦!」我滿足的歎息:「我們多幸福!靖!你不是那個飄泊在外的孤舟之子,我也不是獨倚重樓,望盡歸帆的女人。我們在一塊兒,能共賞海上明月!你看!春江潮水連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,灩灩隨波千萬裡,何處春江無月明?」我微笑著仰視他,用手攀住他的肩頭:「多美的人生!」

  「多苦的人生!」他說,微蹙著眉望著我。

  「怎麼了?你?你是從不多愁善感的!」

  「我嗎?」他有些嗒然:「幸福之杯裝得太滿了,我怕它會潑灑出去!」說完,他突然的離開我,去把那張不知何時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。

  夜,充滿了那麼多奇異的聲音!我們滅掉了燈,也拉攏了那紫紅的窗簾,靜靜的躺在床上。我的頭枕著他的胳膊,寧靜的望著黑暗的室內,桌椅的輪廓在夜色中依然隱約可見,窗外的月光從簾幕的隙縫中漏入,閃熠著如同一條銀色的光帶。夜,並不安靜,遠處的風鳴,近處的濤聲,山谷的回應,和窗櫺的震動,匯成了一組奇妙的音樂。在這近乎喧囂的音樂裡,我還能清晰的聽出靖的心跳,蔔!蔔!蔔!那樣平穩,規律,而沉著。雖然他許久都沒有說話,也沒有移動,但我知道他並沒有睡著,他在想什麼?還是在體會什麼?我轉過頭去看他,他正睜著大大的眼睛,瞪視著黑暗的天花板。

  感覺到我在看他,他幽幽的說:「記得你小時候最不能忍受寂寞,每次你父親有遠行的時候,都要我來陪伴你。有一次,你父親說:『這樣離不開徐叔叔怎麼辦呢?』你說:『徐叔叔會要我,他不會離開我,永遠不會!』」

  「結果你並沒有要我,」我接下去說:「你結婚那天,我關在房裡,哭得天翻地覆,爸爸來找我,給我拭幹眼淚,叫張嫂給我換上衣服,但我死也不肯去參加你的婚禮,爸爸說:『徐叔叔結婚是好事,你怎麼這樣傻,以後不止叔叔,還多了一個嬸嬸,不更好嗎?」但我哭得傷心透頂,說什麼也不去,爸爸皺著眉說:『我絕不相信這麼點大的女孩子會懂得愛情!』那年,我還不滿十三歲。」

  「我記得很清楚,」他說:「婚禮中我找不到你,喜宴時你也不在,你父親說:『小瑗不大舒服,不能來!』我感到心如刀剜,我知道,我的小瑗在傷心,在生氣。面對著我的新娘,我竟立即心神不定,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獨自傷心的樣子。」

  「於是,那天晚上你就來找我,你把我擁在懷裡說:『小瑗,別哭,我將永遠照顧你。』可是,第二天,你就帶著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。」

  他嘴邊浮起一個淒苦的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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