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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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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繼續瞪著他,這個男人有一對「他」的眼睛,豈不奇怪?「沒有空位子了!」她知道這理由的牽強,街頭一次相遇,這兒二度重逢,她不相信「偶然」,她明白他是在跟蹤她。男人,似乎都對單獨行動的女性感興趣,她把「孤獨」二字明顯的背在背上,給予了他跟蹤的興趣。她討厭這種在大街上追逐女性的男人。但,他有一對「他」的眼睛! 唱機裡在播放著德伏扎克的「新世界交響曲」,柔美的樂聲像秋夜的風,清幽而帶著涼意。思薇斜倚在她的角落裡,像一隻容易受驚的鳥,戒備的等待著身邊那位男人的開口。她知道那一套,先是搭訕,繼則邀請。但,他什麼都沒說,只微鎖著眉頭,不時的看她一眼。他的眼神使她顫慄,那樣深深的、脈脈的、望進人的心靈深處去!「他」的眼睛!她深吸了口氣,不安的端起咖啡杯,啜了一口,又神經緊張的顫抖著把杯子放回原處。杯子放進碟子的一剎那,他突如其來的開了口:「你喜歡他嗎?德伏扎克?」 她一驚,咖啡杯「叮」然一聲落進碟子中,一滴咖啡濺出了杯子,跳落在她的風衣上。她再沒想到他問的不是她的姓名,而是對音樂家的喜愛,又是那樣突兀的冒出來。他轉頭望著她,一塊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,他為她拭去了咖啡的污漬,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,帶著股惻然的溫柔說: 「對不起,沒想到會驚嚇了你。」 她眨動著睫毛,牙齒緊咬著嘴唇,神經質的想哭一場。她的霈遠渡重洋,從此而逝,這人卻像霈的幽靈。閉上眼睛,她又深吸了口氣,在心中默默的對自己說:「你累了,思薇,三天以來,你使自己太疲倦了,你應該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覺。」 把咖啡杯推遠了些,她試著要站起身來,輕聲的說: 「請你讓一讓,我要走了。」 「允許我送你回去。」那男人不出她意料的說了。但他的神情顯得懇切而坦白,似乎這請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。 「不。」她很快的搖搖頭。 他望著她,眼睛中有一抹擔懮。這使她又幻覺的感到這並非一個陌生的男人。整晚的遭遇弄得她精神恍惚,像要逃避什麼似的,她匆促的站了起來。使她詫異的,是那個男人並不堅持,他微側著身子,讓她走出去,當她要去付賬時,他才說了一句:「你的賬我已經付過了。」 她站住,魯莽而微帶憤怒的說: 「為什麼?誰要你付?」 帶著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氣,她打開手提包,抽出十塊錢,拋在那男人的身上,立即毫不回顧的走了出去。迎著室外涼涼的風和冷冷的夜,她才感到徹骨徹心的寒意,一步又一步,她向前面機械化的移動著腳步,暗夜的天空,每一顆星星都像霈的眼睛──她用手背抹抹面頰,不知是什麼時候起,她的面頰上早已遍是淚痕了。 海濱,秋季的強風捲起了漫天的飛沙,幾塊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聳立在海岸上,浪花層層飛捲,又急急湧退,整個的海灘,空漠得找不到一個人影。思薇拉緊了風衣的大襟,拂了拂散亂的頭髮,吃力的在強風之中,沿著沙灘走去。沙是濕而軟的,她的足跡清楚的印在沙上,高跟鞋的跟陷進了沙裡。跳上一塊岩石,她望著潮水湧上來,把那足跡一股腦兒的掃進大海。耳邊,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: 「思薇,你像海。」 「怎麼?」 「有時和海一樣溫柔,有時又和海一樣任性。」 「噢,海並不溫柔,海是堅強的,蠻橫的。」 「誰說海不溫柔!你看那水紋,那麼細緻,那麼輕柔,又那麼美麗。」 她握緊了衣服的前襟,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眼前的海。言猶在耳,其人何處?潮來了,潮去了,成千成萬的小泡沫,在剎那間就破滅了,像她的愛情!走下了岩石,她望著那綿亙的沙灘,他們曾經並肩走過。她也是穿的高跟鞋,他笑著說: 「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嗎?都是因為愛漂亮的小姐,穿著高跟鞋走出來的!」那次,由於高跟鞋的跟一再陷進沙裡,她賭氣脫掉鞋子,赤足走在沙上,並且逼他脫下鞋襪相陪。兩組足印綿延的印在沙上,美得像一幅畫。她攀住他的手臂,喜悅的念出白朗蒂在《簡愛》中的句子: 「與我同死,與我同在,我愛人,也被人愛。」 與我同死,與我同在!誰?海浪嗎?潮水嗎?海是亙古長在的,其他的呢?海邊,有一幢古舊破敗的別墅,門窗上,腐朽的木條殘缺的掛著,蛛網封滿了屋檐,青苔密佈在臺階上,只有瓷磚的外表顯示了輝煌的過去。他們站在門口,曾好奇的打量著這幢陰森森的空屋,以及那蔓草叢生的斷壁頹垣。他攬緊了她,感慨的說:「誰知道這屋子裡曾經住過怎樣的人,而今何在?」 她默然,古老的空屋給她過多的感觸,正像她初次念到元曲中的句子:「眼見他起高樓,眼見他宴賓客,眼見他樓塌了!」所有的那份愴惻一樣,這青苔碧瓦堆,也一定有他燦爛的一日!在那一剎那,她只希望月圓人久。倚緊了霈,把頭靠在他的肩上,她暗暗尋思,光輝燦爛的愛情,會不會也有一天變成這樣的斷壁頹垣?看到她默默寡歡,霈笑嘻嘻的說: 「噢!思薇,這是小說裡的房子呢!想想看,這篇小說應該怎樣佈局?有一對情侶,在一個冬日的黃昏,來到海濱度假,突然間,風雨來了,他們看到海邊有一幢古舊的空屋──」 「別!霈!」她阻止了他,愛情中不該有風雨,她不願談到風雨,也不願再談這空屋。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?如今她又站到這空屋的前面,往日的預感居然靈驗。光輝燦爛的高樓已成壞檻破瓦。用手蒙住了臉,她不忍再憑弔這幢屋子,更不忍憑弔那份愛情。低低的,她啜泣的喊:「霈!霈!這多麼殘忍!」 一件衣服輕輕的落在她的肩膀上,有人幫她披上一件外套。她大吃一驚,迅速的把手從臉上放下來,淚眼迷濛中,她接觸到的是一對霈的眼睛!張大了嘴,她神思恍惚的、喃喃的說:「霈,你來了!」 「小姐,風大了,回去吧!」 那個男人深深的望著她,憐恤的說。她一震,立即明白了!這又是那個男人!前一個晚上跟蹤著她的男人!她搖搖頭,抹去了淚痕,慍怒的說: 「你做什麼?你是誰?幹嗎這樣陰魂不散的跟著我?」 那男人凝視著她,深黑的眸子有股瞭然一切的神情。好半天,才點點頭說:「別那麼敵視我,我承認我在跟蹤你,已經好幾天了。但是我並沒有惡意,你相信嗎?我只是不放心!你看來這樣的──這樣的淒苦無助,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幫助你?」 「關你什麼事?」她惱恨的喊:「我不要別人的幫助,不要任何人的幫助!」她踢了踢腳邊的沙,迎著風,又走向了沙灘。 那男人並沒有離去,他默默的走在她的身邊,他的衣服也還披在她的肩上。在一塊岩石前面,她站住了,用背倚靠著岩石,她眺望著暮色蒼茫的大海,那男人站在那兒,靜靜的說: 「看到那海浪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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