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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山裡(10)


  我們的主人看了浣雲一眼,沒多說什麼,就把紗布藥棉遞給了浣雲。他自己卻喚來了他那只悶聲不響,而慣於突擊的狗,仔細的審視著它腳上的傷,喃喃的說:「我們的客人真和善呀!來自城市裡的大學生?還是野蠻民族?」

  我和宗淇交換了一瞥,想起剛剛進來之前,紹聖還說這是個野蠻民族的居處,現在竟被認為是野蠻民族,不禁暗中有種失笑的感覺。

  他給他的狗也塗上了藥膏,拍拍它的頭,它就乖乖的伏到桌子底下去了。他站起身,再燃上一支蠟燭,舉著燭火說:「來吧,兩位小姐睡在里間,我把我們的床讓給你們睡,兩位先生委屈點兒,用稻草鋪在廚房地上將就一夜吧!」

  「噢,先生,」我說:「我們也可以睡在稻草上,不必佔據你們的床,尤其你太太正病著。」

  「別多說,」他用決斷的、不容人反駁的語氣說:「我和雅泉可以睡在躺椅上,她是經常睡在躺椅上的。」說著,他把我和浣雲引向了那間臥室,那是間簡單而整潔的小房子,有一張小桌子和幾把木椅,還有一張簡陋的木床。把蠟燭放在桌上,他把窗子都關好了,從床上取走了兩條毛毯,對我們深深的看了一眼說:「好了,再見,兩位小姐,希望你們睡得舒服。」他走出房間,關上了房門。

  我對浣雲看看,整晚上,她都反常的沉默。我在床沿上坐了下來,被單下墊的是稻草,簌簌作聲。一層懶洋洋的倦意對我卷了過來,和衣躺在床上,我說:「來吧,浣雲,早些睡吧,我累極了。」

  浣雲走過來坐在床沿上,用手抱住膝,呆呆的不知道在沉思些什麼。

  我問:「想什麼,還不睡?」

  「想我們這個主人——」她愣愣的說:「和他的妻子。他怎能和這樣一個已無任何感情思想和意識的人生活在一起?」

  「別想了,」我說:「他似乎生活得很滿足,他保護並照顧她,就是他的快樂。」

  「我想——」浣雲慢吞吞的說:「他是個偉大的人!而且,他不是個普通的人——他有學問、思想、和深度。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住在深山裡。」

  「為了他的妻子,」我說:「山上的空氣對她相宜。」

  吹滅了燭光,我們躺在床上。瞪視著黑暗的屋頂,聽著夜色裡的松濤和泉聲,我有很久沒有睡著,雖然倦意遍佈四肢,睡意卻了然無存。我聽到外間屋裡有一陣折騰,接著,燭光也滅了,顯然,我們的男女主人和兩位男伴都已入睡。

  過了許久,浣雲幽幽的說:「潤秋,什麼是真正的愛情?」

  原來她也沒有睡著!我沉思,搖了搖頭,有些迷惑。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我說。

  「像你和宗淇嗎?」她說:「你們在相愛,是不是?我羡慕你們!而我,說真的,我很喜歡紹聖,但我無法漠視他的缺點。」

  「人都是有缺點的,」我說,不安的翻了個身。「別羡慕別人,每個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惱,我和宗淇也有我們的矛盾。」歎了口氣,我說:「別談了,睡吧!明天還有的是山路要走呢!」

  我們不再出聲。窗外起風了,小屋在風中震撼,窗櫺格格有聲。夜涼如水,裹緊了毛毯,我聽到外間屋裡,我們男主人的鼾聲如雷。一會兒,鼾聲停了,一陣椅子的響動,他在翻身。接著,是陣模糊不清的囈語,喃喃的夾雜著幾聲能辨識的低喚:「雅泉——雅泉——雅泉——」

  囈語停止,鼾聲又起了。我闔上眼睛,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,我不再去管那風聲、泉聲、和囈語聲,我睡著了。

  一夜雨聲喧囂,如萬馬奔騰,山谷在風雨中呼號震動,小屋如同飄搖在大海中的一葉扁舟,掙扎搖撼。我數度為風雨所驚醒,又數度昏昏沉沉的再入睡鄉。外間的人無所動,大概這種山中風雨對我們的主人而言,已司空見慣。小屋看來簡陋不堪,在雨中卻表現了堅韌的個性,沒有漏雨,也沒有破損,我迷迷糊糊的醒來,立即就放放心心的睡去。

  雨,是何時停止的?我不知道。只知道當我醒來時,已經滿屋明亮,浣雲的一隻腿壓在我的身上,懷中抱著個枕頭睡得正香。我輕輕的移開了她的腿,翻身下床,走到窗子旁邊,推開了那兩扇木窗。立即,明亮的陽光閃了我的眼睛,一山蒼翠,在陽光下炫耀出各式各樣的綠。經過一夜雨的洗滌,山谷中綠得分外清亮,所有的樹葉小草都反射著綠光。我閉上眼睛,深呼吸了一下,吸進了滿胸腔的陽光,滿胸腔的綠。

  浣雲在床上翻身、轉動、打哈欠。接著,像彈簧般跳了起來。「怎麼?潤秋?天亮了?」

  「豈止亮了?」我說:「太陽都好高好高了!」

  她跑到窗口來,大大的喘了口氣。

  「好美好美!」她叫。又轉頭望著我,問:「昨天夜裡怎麼了?一夜吵吵鬧鬧的全是聲音。」

  「雨。」我說:「你睡得真死,那麼大的雨都不知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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