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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坐在一邊的祖母,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,為了掩飾她的笑,她慌忙站起身來,跑到後面屋裡去了。祖父也會過意來,拚命眨著眼睛,忍住笑,故做嚴肅的說:

  「你看,你這麼大了,連個三字經都講不出來,假如我要你講千字文,一定笑話更多了!唔!」他沉吟了一會兒,喃喃的念:「養不敬,父之過,教不嚴,師之惰,子不學,非所宜,幼不學,老何為,玉不琢,不成器,人不學,不知義──」他猛然拍了一下桌子說:

  「好!從今天起,每天晚上,給我念兩小時書,每天早上,給我背兩小時書,先從三字經,千字文著手,然後念一點千家詩和唐詩三百首,一天都不許缺!」

  從此,我被書本限制了許多時間,這大概才算是我受教育的開始。我討厭讀書,每當祖父搖頭晃腦的念著什麼「雲騰致雨,露結為霜,金生麗水,玉出昆岡──」我就昏昏沉沉的想睡覺。可是,祖父這次是下定決心要教我念書了。因此,不管我怎麼不高興,依然每天要被迫在祖父身邊坐上四小時。我為這四小時一肚子不高興,追蹤原因,都因推小翠而起,於是,我把這一筆賬,全記在小翠身上了。從此,也就是小翠倒楣的開始。

  小翠成了我的出氣筒,只要我心裡不高興,我就去找小翠的麻煩。小翠以她一向的柔順來對待我,她有好玩的東西,我要,她馬上給我,她有好吃的,我要,她也馬上給我。有時我高興起來,也會送她許多破舊的玩具,她都視為珍寶,把它收藏得好好的。雖然我待她不好,但她卻認為我是天下最好的人。

  那年夏天,附近另一家大戶張家的兒子從長沙回來,我叫他張哥哥,是個二十歲的青年,他在長沙讀大學,十分和藹,又曉得許多城裡的東西,因此,整個夏天我就繞在他身邊,纏著他講故事,什麼「羅通掃北」、「薛剛反唐」、「薛丁山征西」──聽得津津有味。

  有一天,我和他在後山上玩,小翠來了。他突然拉過小翠,十分仔細的看她,說她長得非常漂亮。小翠高興得臉發紅,我卻很生氣,因為張哥哥從沒有說過我漂亮。第二天,張哥哥就在後山上架了一個畫架子、讓小翠坐在一塊石頭上,幫小翠畫一張像,小翠乖乖的讓他畫,這張畫,畫了一星期才完成。事後,張哥哥很高興的對小翠說:「你這麼乖,我要送一樣東西給你!」

  於是,他找了一塊木頭,用一把小刀雕刻起來,沒有幾天,他做成了一個小木偶,頭、手、和腳都用細鐵絲聯著,可以動來動去。他又用黑漆給木偶加上了頭髮和五官。這小玩意兒可愛極了。大眼睛畫得像活的一樣。小翠愛得要命。我也愛得要命。起先,我要張哥哥也給我做一個,但他馬上要回長沙去念書了,沒有時間做。於是,我強迫小翠把她的玩偶送給我,小翠對我向來是言聽計從的。但是,這一次,她卻說什麼都不肯放棄這木偶。

  我威脅利誘全都失效之後,就開始打她,欺侮她,我扭她的手臂,扯她的頭髮,趁她不注意推她摔跤。她容忍我一切的虐待,不哭也不叫。可是,那木偶卻始終不肯給我。一天,我正在山前的小土坡上欺侮小翠,我把她按在地上,撕扯她的頭髮,突然間,我的身子被人提了起來,我抬頭一看,是張哥哥!他盛怒的把我丟在草地上,指著我大聲責罵:「你這孩子太可惡了,我從沒看過比你更自私,更乖張的孩子,你的父母怎麼管教你的!」

  我從沒有受過這些,我又哭又罵。老汪突然出現了,我對老汪大叫:「老汪,打死他!他打我!打死他!」

  張哥哥挺然而立,用輕蔑的眼光望著我。老汪一語不發的走過來,把我從地下提起來,扛在肩膀上,然後轉頭對張哥哥說:「這小姑娘早就該受教訓了!」

  我在老汪肩膀上又踢又踹,大罵老汪是奸細,是混蛋,是強盜,土匪!我咬老汪的肩膀,用指甲捏他的肉,但他毫不在意,把我扛進了家裡。我的哭叫把祖父母和父母都引了來,老汪把號哭著的我放在地下,向祖父說了事情的經過。當父親聽完張哥哥說的那幾句話後,臉色轉成了蒼白,他對祖父說:「爹,沒有孩子,比有一個給父母丟人的孩子總好些!」他滿屋子轉,找了一根雞毛帚來。我猜到爸爸要打我了,就殺豬似的尖叫了起來,祖父對父親厲聲說:

  「我活一天,就不許你打她!」

  然後,祖父叫老汪把我扛進他的房間,父親氣得走出家門去了。到了祖父房裡,祖父讓我坐在書桌前面。拿了一張白紙,在紙上寫下「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」八個字,命令我把這八個字寫一百遍。我想撒賴,但我覺得祖父的臉色很可怕。於是,咬著牙,我一面嗚咽著,一面歪歪倒倒的寫著,足足寫了三小時,還沒有寫到一百遍,祖父說:

  「好了,我問你,你懂得這幾個字的意思嗎?」

  我搖頭。於是,祖父對我細心的解釋這幾個字,解釋完了之後,他撫摩著我的頭,嘆了口長氣,低沉的、語重心長的說:「做一個好孩子,你希望別人怎麼樣待你,你就要怎麼樣待別人。」

  可是,這次的教訓並沒有把我改好,我把這次寫字,和險些挨父親的鞭子的仇恨,也都記在小翠的身上,而刻意計劃如何去報復,如何強奪小翠的木偶。

  張哥哥回長沙去了,小翠失去了她的保護神,我又變本加厲的虐待起小翠來,強迫她把木偶送我。但她固執的搖著她的小腦袋,一迭連聲的說:

  「不!不!不!不!不!」

  這使我發火,我對她詛咒、打她、推她,但她仍然搖著她的小腦袋說:「不!不!不!不!不!」

  沒多久,我們家裡油漆房子,我突發奇想,裝了一罐子紅油漆,拿了一把小刷子,去找小翠。我把她帶到沒有人的她方,威脅她交出小木偶來,否則我把她漆成一個紅人。她十分害怕,但她仍然搖著她的小腦袋說:「不!不!不!不!不!」

  我按住她,真的在她手腕上,臉上,漆起油漆來,她尖叫哭喊,我已經漆了她滿臉的紅,她連眼睛都睜不開,號叫著跑走。我的惡作劇立刻被老汪發現了,他對我大搖其頭,我卻嗤之以鼻。可是,第二天,小翠就害起病來,她渾身長滿瞭因油漆而引起的漆瘡,臉上也是。鄉下沒有醫生,她只好貼了滿身滿臉的膏藥,看到她那美麗的小臉變成那副怪相使我恐怖。當祖父知道事情的真相後,他把我叫進他屋裡,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悲哀,那樣沉痛,他對我點點頭說:

  「小苹,我們是太愛你了!」

  然後,他對我怒喝:「跪下。」

  我害怕的跪了下去。祖父拿起了一把雞毛帚,也就是父親上次要用來打我的那一把。走到我身邊,對我沒頭沒腦的狠抽了十鞭。我生平第一次挨打,恐懼、懊惱、疼痛,使我哭叫不已,當祖父停了鞭打,我仍然大哭,在我心目裡,以為祖父永遠不會愛我了。祖父打完了,對我說:

  「這是我第一次打你,希望也是最後一次!你要學習做人,更要學習愛人!知道嗎?」

  然後,祖父叫老汪來,說:

  「明天你護送小翠到衡陽城裡去治病,鄉下的膏藥治不好這種病的。」

  第二天早上,我正坐在院子裡的臺階上發呆,小翠來了。老汪給她僱了一頂小轎子,看到她滿臉膏藥,渾身潰爛的樣子,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,生怕她永遠會是這副樣子。生平頭一次,我在內心做了個小小的禱告,禱告她快些好,快些恢復原來的美麗。小翠上轎子的前一刻,突然跑到我身邊,塞了一樣東西在我手裡,然後上轎子走了。我低下頭來,赫然發現手裡是那個小木偶!我捧著小木偶,哭了!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流淚,只模糊的想起祖父說的:「你要學習做人,更要學習愛人!」

  「大姐,這木偶給我好嗎?」小妹打斷了我的沉思。

  我憐惜的撫摩這小木偶,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木偶對我的價值,它曾使我從暴戾乖張變成溫柔沉靜,曾使我認識了「愛」和「被愛」。如今,小翠和祖父母都陷在故鄉,生死未卜,這木偶卻陪著我遠涉重洋,來到臺灣。

  「讓我們把它放在書桌上,永遠看著它!」我嚴肅的說著,把木偶供奉在桌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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