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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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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不知道,」我搖搖頭。「但是,我們知道他說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。」 黃昏來臨了,晚風中開始帶著涼意。我們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裡,用毛毯蓋住她的膝,又細心的喂她喝了杯開水。看他如此溫柔的待他的病妻,使人無法相信他曾是個薄倖的丈夫。站在窗前,他眺望著窗外的景致,低沉的說: 「黃昏的天空,千變萬化,雲的顏色,瞬息間可以幻出無數種。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裡,你可能一輩子都不瞭解什麼叫黃昏?什麼叫清晨?甚至於,什麼叫白天?什麼叫夜晚?想想看,每個人的一生,會經過多少個黃昏和清晨,但都被我們疏忽過去了,以為它太平凡,就不會明白它有多美?」他回過頭來,似有意又似無意的看了我一眼,惘然的一笑說:「我們剛剛討論過愛情,是不是?這也是一樣的道理。人,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,失去了再加以惋惜。你珍惜過你每一個黃昏和清晨嗎?相信你沒有。只要你明天還可以再得到,你今天就不會去重視它。如果有一天,你突然間再也得不到了,你就會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!」他走到他妻子的身邊,凝視她,咬咬牙加了一句:「人是賤的!」 轉過身子,他走到廚房裡去了。 羊群回來了,我們幫主人關好了它們,又飽了雞。晚餐的時候,我們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,在山中,這該算是十分名貴的了。舉起杯子,他對我們點點頭,一仰而盡,豪放的說:「乾了你們的杯子!朋友們,明天下山後,你們不會再來了。意外的迷途,一夜的豪雨,造成了短暫的相聚,值得珍惜,也值得慶祝,說實在的,我歡迎你們的拜訪。在山裡,雖然有山木草石的陪伴,但卻非常非常的寂寞,你們使我又回進了人群裡。」 「如果你覺得寂寞,」浣雲說:「為什麼不下山?」 「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,」他淒涼的笑著,望著他的妻子。「她常說,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,只有我們兩個人,她要叫它作夢之谷。我選擇了這個山谷,卜居下來,這是我們的夢之谷。我不能離開這裡,我要陪著她。」 「請原諒我問一句,」宗淇說:「如果有一天,你的太太去──去世了,你預備作何打算呢?」 「我?」他有些迷惘:「我沒有想過。或者,我還會住在這裡。」 「這是不對的!」我忍不住的說,酒使我有些激動。「你實在犯不著如此,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。陪伴著這樣一個毫無知覺的人,生活在這荒涼的深山裡。你以為這樣做就為自己以往的疏忽贖了罪?事實上,你的太太根本就不瞭解你為她做了些什麼,你這樣不是完全沒有意義嗎?」 「你錯了!」我們的主人微笑著說,看來平靜而安詳,只微微帶著幾分無可奈何的淒涼。「我沒有意思要『贖罪』,我根本不認為自己有罪,我悲哀的是,當她變成這樣之後,我才發現我在愛她,根深蒂固的愛。於是,忽然間,她以前說過的,我認為是傻話的,全成了真理。住到山裡來,現在已不是她的願望,而是我的!」他再度舉起杯子:「來吧!別談得那麼沉悶,為我們的夢之谷乾杯!」 「為世界上最難解釋的『愛情』乾杯!」宗淇說。 「為天下有情人乾杯!」紹聖說。 我們喝空了杯子,吃盡了盤子,酒,染紅了每個人的臉,大家都有些兒激動和忘形。我們的主人沉坐在他妻子的腳前,把頭埋在她的裙褶裡久久不動。浣雲流了淚,緊緊的靠在紹聖的肩頭。我和宗淇相對而視──再沒有一個時候,我們的心靈這樣的融會交流。我知道,我和他直到此刻,才真正的彼此相愛。 夜深了,我們的主人仍然埋頭在雅泉的裙褶裡。我凝視著他們,雅泉,她渴望的愛情終於來了,只是,何其太遲!沒有驚動他們,我們悄悄的撤去了殘羹和碗盞。熄了蠟燭,分別回到廚房和臥房裡去睡覺。這一夜,我們都睡著得很遲,心中漲滿了酸澀而淒苦的感情。 清晨起來,依舊是那麼好的陽光。桌上,我們的主人留了一張地形簡圖和紙條,上面是潦潦草草的幾句話: 「再見了,年輕的朋友們!水已退,請涉水過去,按地形圖去尋路,相信你們不會再『迷途』了。珍惜你們已有的,則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夢之谷。是嗎?祝福你們,恕我不送。」 我們默默的站了幾分鐘,然後一一的向我們的女主人告別,雖然她聽不見,我們仍然致意殷切。我把昨日的那一束花,放在她的胸前,她看來像個年輕的新娘。 很快的,我們上了路,涉過了淺淺的小溪,沿著溪邊的小路,我們沉默的走著,一小時後,我們來到前日的小瀑布前面。回頭凝望,夢之谷早已不復可尋,煙靄騰騰中,綠樹青山,重重疊疊。極目望去,雲山蒼蒼茫茫,深不可測。 「我像做了一個夢。」我說。 「我也是。」宗淇說。我們手挽著手,慢慢的向前走去。前面幾碼處,浣雲和紹聖正相倚而行,像重疊的兩個人影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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