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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山裡(8)


  「先生,對不住——」紹聖用他的半吊子台語開了口,準備辦辦外交。

  「誰打傷了我的狗?」那男人冷冷的問,出乎我們意料之外,竟是一口東北口音的國語。

  「是我,」紹聖立即說:「但是,你的狗先傷了我。」他舉起手腕,指著那綁著小手帕的傷口給那男人看。

  「誰讓你們闖進來的?威利從不無故的攻擊別人。」那男人跨進門來,那只狗也跟了進來,用和他的主人同樣不友善的眼光望著我們。那男人反手關上了房門,問:「你們從那兒來的?怎麼會走到這兒來?」

  「我們在山裡迷了路。」宗淇說:「我們都是x大學的學生,組織了一個登山旅行團,接受林場的招待。我們幾個想走捷徑,結果迷路了,看到這兒有燈光,就找了來,希望能容納我們投宿一夜。」

  「投宿一夜?」他蹙緊眉頭,四面打量了一下,似乎在考慮有沒有地方收容我們,然後,他放開眉毛,問:「你們還沒有吃過飯吧?」

  「是的,」浣雲忘了對「野人」的恐懼,迫不及待的接了口:「我們餓得吃得下一條牛!」

  我們的主人挑起了眉梢,對浣雲看了幾秒鐘,又輪流打量了我們一會兒,就把魚竿靠在屋角,把手裡的魚順手交給了站在一邊的浣雲,用一種像是歡迎,又像是滿不在乎的語氣說:「要吃?可以。別等著吃,把魚剖了肚子,洗乾淨,廚房裡有水有鍋,小姐們應該會做。你們的運氣還不壞,鍋裡還燉著肉,米不夠,有紅薯,用紅薯和米一起煮,來吧!要吃就動手,別盡站在那兒發呆。」

  浣雲伸長了脖子,研究著手裡的魚,對我翻翻眼睛,悄悄的說:「你會不會煎魚?我可從來沒做過,就這樣放在水裡去煮一鍋魚湯好了,免麻煩!」

  「連魚鱗和魚肚腸煮在一起?」我說:「還要去鱗,除鰓,破肚子!」

  「你會做,交給你吧!」浣雲急忙把魚往我手裡一塞,如釋重負的透了口氣。

  我們的主人已經又燃起了一支蠟燭,領先向廚房裡走去,我們都魚貫的跟隨在後。那個坐在椅子裡的女人,依舊一動也不動的,靜靜的望著門口。

  走進了「廚房」,這實在是間很大的屋子,一邊是泥糊的灶,有好幾個灶孔,其中一個燃著熊熊的柴火,上面,一隻鋁質的鍋正冒著氣,撲鼻的肉香直沖出來,誘惑的在我們的鼻端繚繞著。房子的另一邊,堆滿了木柴,還有些紅薯、米缸、洋山芋等,看樣子,這些食物都足夠吃一個月。

  「水在缸裡,油鹽醬醋在爐臺上,碪板和刀在這兒,來!動手吧!」

  我們的主人領頭動了手,找出鍋子淘米,我們也只得七手八腳的跟著亂忙,紹聖潑了一地的水。宗淇削紅薯皮削傷了手指。浣雲拚命向灶孔裡塞木柴,弄了一屋子的煙,火卻變小了。我和那幾條魚「奮鬥」,它們滑溜溜的毫不著手,不住從我手上溜到地下去。最後,我們的主人在爐子邊站住說:「好了,你們在大學裡都是高材生吧?」

  我紅了臉,浣雲嘟著嘴說:「大學裡不教做飯這一行。」

  「教你們許多做人的大道理,許多艱深的科學,許多地理歷史和哲學,卻不教你們如何去填飽肚子!」我們的主人說,嘴邊帶著個嘲諷的微笑。爐火映紅了他的臉,是張棱角很多,線條突出的臉,那個嘲諷的微笑沒有使他的面部柔和,卻更增加了一些個性,使人看不透他的智慧和深度。「好了,夠了,讓我一個人來吧,你們到外間去陪陪我的太太,如何?」

  「那是你的太太嗎?」我小心翼翼的問:「她是不是在生病?」

  「生病?當然。她這副姿態已經兩年了,兩年前,醫生說她活不過一年,而現在,她還是頗有生氣——」他把話咽住了,那嘲諷的微笑已經消失,眼睛裡浮起了一層朦朧的、柔和的色彩。低低的又說了句:「去吧!去陪陪她去,她曾經是最好客的,雖然她現在已一無所知。」

  我望著我們的主人,有一種憐憫和同情的感覺從我心底油然而生,比憐憫和同情更多的,是一種感動的情緒。想想看,在這樣的深山裡,一個男人和他的病妻相依為命的生活著。「頗有生氣」,他還認為他的妻子是「頗有生氣」的呢!我站在那兒,怔怔的望著他,有些兒不願意離開。他不再看我,開始忙碌而熟練的準備著食物,好半天,我忍不住的說:「你們沒有孩子嗎?先生?」

  他看了我一眼。「別叫我先生,林場的人都叫我老王,你們也這樣叫吧。」頓了頓,他又說:「你問什麼?孩子?不錯,我們曾經有過,他和你們一樣,念書,讀大學,然後出國了。」

  他不像是有個讀大學的兒子的那種人,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。「為什麼你們要住在山裡?我的意思是說,為什麼你不把你太太送醫院?」

  「醫院?」那嘲諷的笑又回到他的嘴邊。「醫生說醫藥對她已經沒有幫助。而她一生最渴望的事就是住在山裡——」笑容頓然消失,他瞪瞪我,帶著股不知從何而來的,突發的怒氣,不耐煩的說:「好了,好了,小姐!你問得太多了!出去吧!別站在這兒礙手礙腳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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