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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「別怪我!」紹聖說:「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捷徑,又何至於如此?」

  「總算還好,」我笑著說:「昨夜沒有露宿野外,否則,不被淋成落湯雞才怪呢!」

  「如果露宿哦,」宗淇說:「恐怕我們的命運也不會比這個小橋好到那兒去。」

  從橋邊折回小屋,面對著那個不言不語不動的女主人,大家都有些百無聊賴。宗淇和紹聖看到了屋角的釣魚竿,立即動了釣魚的念頭,拿著魚竿,他們到水邊去了。我巡視了一下小屋四週,羊群已經放到山裡去了,只有幾隻母雞在屋前屋後徘佪。看情形,我們的主人一定完全過著農牧的生活。隱居在這深山裡,我奇怪,他會不會也有寂寞的時候?

  在那個癱瘓的病人身邊,我試著去觸摸她,試著和她說話,但她一無所知,她只是一個還呼吸著的「人體」。我想起宗淇說的「活屍」兩個字,心中無限悲涼,這樣的生命,還有什麼意義呢?連自己「活著」,都無法體會,那不是等於已經死亡了嗎?走到我們昨夜的臥房裡,浣雲正無聊的躺在床上,瞪視著屋頂。我在桌前的椅子裡坐下。順手拉開了桌子的抽屜,完全出於無聊,我隨便的翻了翻。

  抽屜中有許多本書,紀德的《窄門》、屠格涅夫的《獵人日記》、拉馬丁的《葛萊齊拉》──我深思的用手托住下巴,我們的主人,應該有很豐富的精神生活呀!忽然,我的視線被一個裝訂得很精緻的小冊子所吸引住了,拿起了那本冊子,我看到封面上有幾個娟秀的字跡:

  「雅泉雜記──民國四十五年」

  推算下來,是七年前的東西了。我帶著幾分好奇,翻開了第一頁,躍入眼簾的,是一闋蕩氣迴腸的詞:

  「彤雲久絕飛瓊宇,人在誰邊?人在誰邊?今夜玉清眠不眠!香銷被冷殘燈滅,靜數秋天,靜數秋天,又誤心期到下弦。」

  翻過了這一頁,我不由自主的一頁頁的看了下去。這是一本類似日記的東西,但,並沒有記載日期,只是零零碎碎的記了一些雜感。使我驚奇,而吸引我看下去的,是其中那份豐富的感情和濃重的哀怨。一時間,我忘記了記這本東西的人就是外間屋裡那具「活屍」,也忘了我們正被困在一個深山的山谷中,而貪婪的捕捉著那些句子和片段:

  「人,如果僅僅為活著而活著,豈不是一項悲哀?最近,我一日比一日發現,我活著的目的已經沒有了。步入了中年之後的我,竟還有少女追求愛情的那種夢和憧憬,可羞!但,把這份憧憬拋棄,我就什麼都沒有了。那麼,我還為什麼而活著呢?」

  「他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,不知道正流連何方?我發誓不再對他的行蹤關懷,男人,有他自己的世界,不像我必鬚生活在幻想裡。讓他去我行我素吧,我不能再過等待、期盼、渴望,而失望、絕望的日子!多麼長久的等待!從十八歲到今天!世界上還會有比我更耐心的女人嗎?等待她的愛人十幾年之久!」

  「拉馬丁的詩裡說:『我渴望愛情如饑如渴!』在我這樣的年齡,還有這種渴望,真太滑稽了!但是,天啊,我有生命到現在,還沒有得到過一天愛情!假如有一天,我能真正的得到愛情了,我死亦瞑目!

  他回來了,酒氣、嘻笑,滿不在乎。捏捏我的下巴,他調侃的問我又作了幾首新詩?我為我自己不爭氣的眼淚生氣,他笑著喊:『眼淚啊,詩啊,詞啊──簡直要命!』皺緊眉頭,嘆口氣,他把身子重重的擲在床上,立即呼呼大睡,把一個寂寞的,充滿淚的夜拋給我。」

  「他說:『你知不知道你已進入中年?別再眼淚汪汪作少女姿態,好不好?』真的,我不再哭了!不再為他浪費一滴眼淚!不再期望等待!那怕他十年八年不回來,我決不再想他!決不!」

  「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,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愛他!又是多少天了?我獨擁寒衾,在無眠的夜裡編織我可悲的夢──或者有一天,他會真正的來關懷我了,會有那麼一天嗎?」

  「『夢魂只在枕頭邊,幾度思量不起!』人啊,你在何處?任何一個女人都比我好嗎?還是厭倦我的詩和眼淚?」

  「昏昏沉沉的白天,昏昏沉沉的黑夜,我這樣昏昏沉沉的度過十幾年了!夢魂顛倒,顛倒夢魂,神思恍惚,恍惚神思──何年何月,我能從這可怕的感情中解脫?」

  「他回來了。我收起了眼淚,滿腹淒苦的歡欣,強整笑容,他喜歡帶笑的臉!捧上一碗他愛吃的蓮子羹,剛嘗了一口,他說:『太甜了,難以下嚥,像你的人!』把蓮子羹整碗倒掉,我坐在廚房裡,笑容消失,眼淚復來──噢,我恨他!」

  「我是那樣恨他,那樣恨他!但是,為什麼不回來呢?我將等待到何年何月?何年何月?難道我必須要永遠陷在這種煎熬之中嗎?」

  「──」

  整本冊子,記載都是類似的東西,我讀到了一個閨中怨婦的淒涼史。從頭看到底,我說不出來心中是何滋味。我能體會那份無可奈何的感情,而更恨那個薄倖的丈夫。坐在桌子旁邊,我捧著冊子,默默沉思。直到浣雲走來驚動了我:

  「你在看什麼?」她問。

  「一本雜記,關於我們的女主人。」我說,把手中的冊子遞給浣雲。然後,我輕輕的走出來,搬了一張凳子,放在我們的女主人身邊,我就坐在那兒望著她。她依舊靜靜的坐著,靜靜的瞪視著前方。

  「雅泉。」我喃喃的念她的名字,注視著那張蒼白而安詳的臉。「雅──泉。」我再重複了一句,用手輕輕的觸摸著她的手背。她一無所知,一無所感。我嘆息,低聲的說:「無論如何,你總算解脫了。而世界上,還有很多解脫不了的人呢!」一剎那間,我不再覺得這條生命的可悲了,可悲的,或者是那個有知有覺的丈夫。

  浣雲走到我身邊來,也呆呆的望著面前的女人,然後,她低聲的說:「你認為她筆下的那個『他』是我們的男主人嗎?」

  「當然。」我說。「他不像個薄情的人,他看來那麼溫存而有耐心。說實話,我欣賞那個人,有個性,有涵養,又充滿了人情味。」

  「我也欣賞他。」我說,站起身來:「他在贖罪,為以前的疏忽而贖罪。可憐,她竟完全不能體會了。」

  「可憐的不是她,」浣雲說:「是她的丈夫。」

  「不錯,」我點點頭,凝視著浣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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