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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「早知如此,」紹聖說:「我們該帶帳篷,在這深山裡露營一夜,也滿有味道!」

  「還有味道呢!」浣雲的火氣又上來了:「都是碰到你這個糊塗嚮導,才倒了這麼大的楣!」

  「別說我哦,」紹聖頂了回去:「假若不是你這個鬼丫頭要走這條路,我們何至於弄得這麼慘,我才碰到你倒了楣呢!」

  「你說你是識途老馬,我看你簡直是個糊塗老馬!」浣雲嘰咕著。

  「你也未見得精明!」紹聖跟一句。

  「好了,」宗淇說:「你們兩個也真有勁吵架,還不省點精神,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能碰到人家呢!」

  「碰到人家!」我嘆息的說:「我看根本就不可能碰到人家,你想,誰會跑到這深山裡來居住呢?何況,林場的人也說過,這山上是沒有山胞的!」

  「那麼,我們真要在這野地裡過夜呀?」浣雲叫:「又沒毯子,又沒帳篷,非凍死不可!」

  「天為我廬兮,地為我毯兮!清風明月兮,伴我度此夕──」紹聖仍然保持他嘻皮笑臉的態度,仰頭望著天,順口胡謅的念著打油詩。

  「你還很得意,是不是?」浣雲沒好氣的問,瞪著眼睛。

  「怎麼不得意!」紹聖說,慢條斯理的接下去念:「況有美人兮,在我之旁。貌如桃李兮,冷若冰霜──」

  「啪!」的一聲,顯然浣雲手裡的棍子又打中了紹聖的腿,紹聖誇張的大叫了一聲,引起了山谷的迴響。

  宗淇站起身來,嚷著說:「我們還是繼續走走看吧,再坐下去你們又要打起來了。看!天都黑了。」

  天是真的黑了,幾點冷幽幽的星光已經穿出了雲層,倨傲的掛在遼闊的雲空。一彎下弦月,像一條小船,彎彎的泊在天邊。深山中並不像想像中那麼黑暗,林木、岩石,都清晰的暴露在月光裡。只有遠處的山巒,一幢幢的聳立著,是些龐大而猙獰的黑影,帶給人一份壓迫性的恐怖感。

  我們又繼續向前進行,紹聖和浣雲走在前面,我和宗淇走在後面。草叢裡,飛來了無數的螢火蟲,閃閃爍爍,忽高忽低的穿梭不停。宗淇握著我的手,我擔懮著今夜如何度過,對於我,這真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,在這原始的山林裡,迷途於月光之下!

  「別那麼憂愁,」宗淇輕聲的說:「真找不著人家,也沒什麼了不起,這種露宿的經驗,花錢都買不著的。灑脫一些,潤秋。你不覺得這月光下的山林美得出奇嗎?」

  月光下的山林確實美得出奇,每一片樹葉都染上了魔幻的色彩。光禿禿的岩石呈現出各種不同的姿態,嵯峨的迎向月光。深可沒膝的草上綴著露珠,被螢火燃亮了,反射著瑩潔的綠。整個的山谷伸展著,極目望去,深邃遼闊,暗影林然而立,看起來是無邊無際的。

  「和整個的宇宙系統比起來,人是多麼的渺小!」宗淇抬頭向天,望著那點點繁星說。

  「看那些星星,幾千千,幾萬萬,在宇宙中,每一個星球只像一粒沙子,但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還大,我們人類生存在這萬萬千千星球中的一個上,還彼此傾軋、戰爭、屠殺,想想看,這樣渺小的生命,像一群爭食的螞蟻,而每一個生命,還有屬於自己的苦惱和哀愁,這不是很滑稽嗎?」

  真的,把宇宙系統和渺小的「人」相提並論,「人」真是微不足道的!我默默的仰視著雲空,一時之間,想得很多很深很遠。宇宙、星球、人類,我忘了我們正置身在空曠的深山裡,忘了我們已迷失了方向,可能要露宿一夜。忘了一切的一切。直到一塊石頭絆了我一下,我才驚覺過來,宗淇扶住我,問:「想什麼?」

  「人類。」我說:「人是最小的,但人也是最大的。」

  「怎麼說?」

  「一切宇宙啦、星球啦、觀念啦,都是人眼睛裡看出去的,是嗎?沒有人,這些宇宙什麼也不存在了!所有外界的事物,跟著人的生命而存在,等生命消失,這些也都跟著消失,不是嗎?」

  「好一篇『自我觀念談』!」宗淇笑著說,緊握了我的手一下。

  一瞬間,我忽然覺得和他的心靈接近了許許多多。大學三年,我們同窗。一年相戀,卻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接近過。我們在一塊兒玩過,跳過舞,看過電影,花前月下,也曾擁抱接吻,但總像隔著一層什麼。或者,我從沒有去探索過他的思想和心靈。他也從沒有走進過我的思想領域。

  「現在,還為那個表妹而生氣嗎?」他把頭靠過來,低低的問。

  「別談!」我警告的喊,和他的「距離」一下子又拉遠了:「我不要談這個!」

  「好吧!」他嘆了口氣,語調裡突然增加了幾分生疏和冷漠。「我不瞭解你是怎麼回事!你們女孩子!芝麻綠豆的小事全看得比天還大,胸襟狹小得容納不下一根針!」

  「別再說!」我皺攏眉頭,一股突發的怒氣在胸腔裡膨脹。「我不想吵架。」

  「我也不想吵架!」他冷冷的說。

  我沉默了,他也沉默了。只這麼一剎那,我們之間的距離又變得那麼遙遠了。剛才那電光石火般的心靈融會已成過去,這一刻,他對我像個陌生而不可親近的人。月光下,他的身形機械化的移動著,是個我所看不透的「人體」。我咬住嘴唇,內心在隱隱作痛,我悼念那消失的心靈接近的一瞬,奇怪著我們之間是怎麼回事?永遠像兩個相撞的星球,接觸的一剎那,就必須分開。

  「嗨!我聽到了水聲!」走在前面的紹聖回過頭來叫。

  「水聲有什麼用!」浣雲沒好氣的接著說:「我還以為你聽到了人聲呢!」

  「你知道什麼?通常有水的地方就有人!」紹聖說。

  「胡扯八道!那我們下午停留的瀑布旁邊怎麼沒有人呢?」浣雲說。

  「怎麼沒有?最起碼有我們呀!」紹聖強詞奪理。

  「呸!去你的!」浣雲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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