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尤加利樹·雨滴·夢(2)


  世界的盡頭?世界的盡頭又在何方?她出神的凝望和凝想,鼻子在玻璃上壓擠著。

  「看什麼?窗子外面有什麼稀奇的東西?」幼謙的聲音突然響了,她嚇了一跳。

  「哦,沒什麼,」她怯怯的、猶豫的說:「只有雨。」

  只有雨,那親切而遙遠的雨。仰起臉來,她幾乎可以感到雨絲迎面撲來的那種涼絲絲的味道。披上一件雨衣,把手插在雨衣的口袋裡,沿著尤加利樹夾道的公路,緩緩的向前走,把路燈和樹木一株株的拋下。望著兩個人的影子從前面移到後面,又從後面移到前面。是的,兩個人的影子,還有一個他!那個他,是多少年前的事?記不清了,那個他已不知跑向何方,留下的只是虛虛幻幻的一串影子。

  「讓我們這樣走,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,好不好?」

  這是他說過的話,於是,他們一起走著,腳踩進水潭裡,奏出的是最優美的樂章,尤加利樹的枝頭,掛滿了雨滴,每一滴雨裡包著一個夢;像相士的水晶球,你可以從它看出未來,每一滴雨包著一個夢,瑰麗神奇,而當它從枝頭跌落,雨滴碎了,夢也碎了!就這麼短暫,他說過:「這是人生。」

  這是人生?她從不想費神去瞭解人生,只因為這兩個字太過虛幻繁複了,她也不相信他能瞭解。他是個藝術家,落魄的藝術家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種人,因為他們都有那麼高、那麼多的不被賞識的才華!他們不能像世界漠視他們那樣漠視自己,於是,你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過多的苦悶的痕跡。他也一樣,她還能記得他那件破破爛爛的、藏青色的外衣,晴天是他的工作服,雨天是他的雨衣,上面積滿的是各種各樣的油彩和各個季節的雨滴。

  「但願我有一支筆,能畫出你的眼睛!」

  他說過,他給她畫過那麼多張像,卻沒有一張畫的是她!

  「我太平凡,我畫不出你!」

  她還記得他眼中的沮喪。於是,有一天,他試著畫雨、畫尤加利樹和雨滴。然後,他凝視著她,猛的跳了起來,像新發現似的抓住她的胳膊說:「我知道你的眼睛像什麼了,像兩滴雨,每一滴裡包著一個夢!」每一滴包著一個夢,只希望它永遠不要從枝頭跌落,讓它懸在那兒,夢也懸在那兒。他,那個他!他畫不出她的眼睛,但他卻找得到她的夢。

  「如果你願意,把它珍藏起來吧!」

  她幾乎脫口說出來了!喉嚨裡的一聲模糊低吟,已使她自己驚跳,回過頭去,還好,幼謙正躺在沙發中,一張報紙掩著大半個臉。她感激上帝造人,把「思想」深鎖在每個人的腦海深處,不必擔心別人發現,否則,這世界是不是還能如此安寧?報紙放下來了,幼謙的視線射了過來,她有些驚惶,好像犯了什麼過失被他抓到了。但,他只是瞪了她一眼,伸了個懶腰:「雨還沒有停嗎?」他不經心似的問。

  「還沒有。」她低低的回答。

  廢話!幼謙想著,從什麼時候開始,他們之間就只有廢話可談了。他努力想著他們有沒有談過不是廢話的話,幾乎想不出來。除了他向她求婚的時候:「你願不願意嫁給我?」

  「好。」她答應得那麼乾脆,那麼爽快,使他連後悔都來不及。

  娶了她,恭喜之聲,紛至遝來,那麼美的一個女孩子,你幼謙憑什麼娶得到手?但是,她不會笑,她只會倚著窗子看雨。如果雨停了,她不知道又會看些什麼了。那對眼睛終日恍恍惚惚的,望著你也像沒有看你,你就無法明白她是個真的人還是個幽靈!枉她天生就那麼白皙的皮膚和烏黑的眼珠,卻不會笑。

  他重新拿起報紙,遮住了臉,一面從報紙的邊緣偷偷的注視她,她又在窗前的位子上坐下來了,前額抵著窗戶玻璃,他只能看到她那瀑布般披散下垂的長髮。他怔了一會兒,又想起今天新來的女職員,描得濃而黑的眉毛,唇膏搽得那麼厚,但是她會笑,「咯咯咯、咯咯咯——」如果把這樣的女孩子攬在懷裡,聽她笑得花枝亂顫,不知是一股什麼滋味!他把報紙往臉上一蒙,閉上眼睛,專心專意的想起那個笑聲來:「咯咯咯,咯咯咯——像只母雞!

  她繼續注視著前面。尤加利樹,那麼粗的樹幹,那麼茂密的枝葉,兩旁伸出的樹枝把整條公路遮覆住,雨滴從葉子的隙縫中向下滴落。「這是什麼樹?」她問。

  「夢槐樹。」

  「夢槐樹?」腦子一時轉不過來,槐樹倒聽說過,夢槐樹卻有些陌生,轉過頭去,他的嘴邊掛著一抹調皮的笑。噢!幾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叫夢槐!夢槐樹?不像!這樹太高大,太結實,自己卻太渺小,太柔軟!

  她默默的搖著頭,他的手攬在她的腰上,輕聲說:「事實上,這樹的學名叫大葉桉,又叫尤加利樹,是常綠喬木,生長在亞熱帶,冬天也不落葉,希望你像它一樣,終年常綠。」

  像它一樣?終年常綠?聽起來像夢話。她望著那高大的樹木,樹下面有一塊石頭,石邊長出一叢小草,她俯身觸摸那株小草,這倒更像她一些,柔弱、稚嫩,那石頭呢?像他!不是嗎?堅固、不移。她凝視著他,輕輕的念出「孔雀東南飛」中的幾個句子:「君當如磐石,妾當如蒲草,蒲草韌如絲,磐石無轉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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