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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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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網 一開始,她就知道,她不該和他見面的。 雖然,他的名字對她已那麼熟悉,熟悉得就好像這名字已成為她的一部分,可是,她從沒有想過要和他見面。是不敢想?是避免想?還是認為見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?她自己也分析不出來。只是,這名字在她心靈深處一個隱密的角落裡已生活得太久了,幾乎每當她一個人單獨相處的時候,他──屬於那名字的一個模糊的影子──就會悄悄的出現,她會和他共度一個神秘而寧靜的晚上。這是她的秘密,永不為人知的一個秘密。許久以來,他已成為她的幻想和她的一個幽邃的夢。她會很灑脫的批評任何一個她欣賞的作家: 「你看過野地的作品嗎?好極了!」 「你知道鹿鹿嗎?他對人物的刻劃真入骨!」 但是,她從不敢說:「你曉得軔夫嗎?他寫感情能夠抓住最纖細的地方,使你不得不跟著主角的感情去走。他能撼動你,使你從內心發出共鳴和顫慄。」她從不會提的,這感覺是她的秘密。軔夫兩個字從沒有從她嘴裡吐出來過。一次,在一個文藝界的小集會裡,一個朋友對她說:「假若你聽說過軔夫──」 「哦,軔夫?」她的心臟收縮,緊張使她喘不過氣來。她是那麼迫切的想知道軔夫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,可是,她逃避得比她內心的欲望更快:「軔夫?我好像沒看過他的作品。」她倉皇的走開,懊惱得想哭,因為,她竟然如此輕易的放過知道軔夫的機會。 在她的內心裡,她一向把他塑造成兩種完全不同的形狀:一種是年約三十餘歲,面貌清臞,眼睛深沉,衣著隨便,落拓不羈。另一種卻是年約五十餘歲,矮胖,淡眉細眼,形容猥瑣,駝背凸肚,舉止油滑。每當她被前一種形象所困擾的時候,她就會對自己嗤之以鼻: 「呸!誰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?」 於是,後一種形象就浮了起來,代替了前者,而她,也隨之產生一種解脫感。她沉溺於這種「遊戲」,樂此不疲。有時,她的思想陷得那麼深,以致她那個嗅覺靈敏的貓似的丈夫會突然問:「你在想什麼?一篇小說?」 「是的──一篇小說。」她輕輕說,迅速把心中那個影子驅逐到那隱密的角落裡去,並且武裝起面部的表情來。她瞭解子欣──她的丈夫──雖然子欣是個政客,但他對感情的觀察力卻異乎常人的敏銳。 子欣走過來,似笑非笑的望著她說: 「你知道,你沉思的時候很美,好像在戀愛似的。」 她立即手腳發冷,內心顫慄。 她知道不該和他見面,可是,這次見面卻在毫無準備中來臨了。來得那麼倉促和突然,使她在驚慌之中,幾乎來不及遁形。 那天,她和子欣去參加一個官場的應酬,在座的都是子欣的朋友,子欣帶她去,多少帶一點炫耀的意味,他會對人介紹她說:「來,見見我的作家太太,她就是杜蘅,你不會沒看過杜蘅的作品吧?」每當這種時候,難堪和窘迫總會讓她面紅耳赤,於是,她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孤獨而無助的小女孩,急於找地方逃避,卻無處可以容身。如果再碰到一兩個附庸風雅的客人,對她的小說作一番外行的恭維,她就更會張惶失措而無言以答了。 這晚,就是這樣的一個場合──主人吳太太忽然帶了一個男人到他們面前來。 「我來介紹一下,」吳太太微笑的說:「這是林子欣先生和林太太,林太太你一定知道,就是女作家杜蘅。這位是李軔夫先生,李先生也是位大作家!」 軔夫!這名字一觸到她的耳朵,她就渾身僵硬了。本能的,她打量著這個男人:他決不是她想像中的第二種,卻也不同於第一種。瘦長條的個子,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,整潔的襯衫敞著領子,露著那大粒的喉結。眼鏡片後面的一對眼睛是若有所思的,卻炙熱的燃燒著一小簇火焰,火焰的後面,還隱藏著一種深切的落寞。 她緊張得近乎窒息,模糊中聽到子欣在說:「久仰久仰,我看過您的小說,好極了!」 她知道子欣從沒有看過他的小說,這使她為子欣的話而臉紅。他答了一句話,她竟沒有聽清楚是什麼。然後,他的目光接觸到她的,就這一接觸之間,她知道他們彼此間發生了什麼,她恐懼,卻又覺得理所必然。她的心像是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,而還在繼續的飄墜著,飄墜著──永不到底的飄墜著。一陣酸楚的感覺爬進了她的鼻子,她頭腦昏沉,而眼眶潤濕了。 他沒有對她說什麼,只熱烈的望著她,微微的點了一個頭,他不必說,她已經瞭解了,她猜想,他也瞭解了。這一剎那間所發生的使她惶然,或者他也如此。她聽到他在和子欣說一些虛渺的應酬話,而子欣卻反常的熱烈,固執的說: 「星期六請到我們家晚餐,一定要來,你可以和我太太談談小說和文壇趣事!請一定來!」 「哦!很抱歉──」他猶豫著。 「別拒絕!一定來!」子欣堅持的說。 他看了她一眼,她始終無法說話,甚至無法擠出一個微笑,她看到他顫慄了一下,立刻掉開頭,倉促的說: 「林先生,我一定準時來!」 他走開了,去和別的客人談話。她也捲入了太太集團,裝著熱心的去聽那些關於孩子,關於打牌,關於衣料和化妝的談話。她心中是一片渺渺茫茫的境地,容納的東西太多又太少,她不敢抬頭,怕自己的眼睛洩露了秘密,更怕另一對眼睛似無意又似有意的搜索。 星期六,他準時來了,而子欣卻遲遲未歸。她在過度的緊張和昏亂中迎接他。他們坐在客廳中,彼此默默注視,時間在兩人的凝視中凍結。雖然誰也沒有開口,他們卻已交談了過多的言語。好一會兒之後,他輕輕的說: 「你的小說一如你的人。」 「是嗎?」她慌亂的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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