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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他說過,他給她畫過那麼多張像,卻沒有一張畫的是她!

  「我太平凡,我畫不出你!」

  她還記得他眼中的沮喪。於是,有一天,他試著畫雨、畫尤加利樹和雨滴。然後,他凝視著她,猛的跳了起來,像新發現似的抓住她的胳膊說:

  「我知道你的眼睛像什麼了,像兩滴雨,每一滴裡包著一個夢!」每一滴包著一個夢,只希望它永遠不要從枝頭跌落,讓它懸在那兒,夢也懸在那兒。他,那個他!他畫不出她的眼睛,但他卻找得到她的夢。

  「如果你願意,把它珍藏起來吧!」

  她幾乎脫口說出來了!喉嚨裡的一聲模糊低吟,已使她自己驚跳,回過頭去,還好,幼謙正躺在沙發中,一張報紙掩著大半個臉。她感激上帝造人,把「思想」深鎖在每個人的腦海深處,不必擔心別人發現,否則,這世界是不是還能如此安寧?報紙放下來了,幼謙的視線射了過來,她有些驚惶,好像犯了什麼過失被他抓到了。但,他只是瞪了她一眼,伸了個懶腰:「雨還沒有停嗎?」他不經心似的問。

  「還沒有。」她低低的回答。

  廢話!幼謙想著,從什麼時候開始,他們之間就只有廢話可談了。他努力想著他們有沒有談過不是廢話的話,幾乎想不出來。除了他向她求婚的時候:

  「你願不願意嫁給我?」

  「好。」她答應得那麼乾脆,那麼爽快,使他連後悔都來不及。

  娶了她,恭喜之聲,紛至沓來,那麼美的一個女孩子,你幼謙憑什麼娶得到手?但是,她不會笑,她只會倚著窗子看雨。如果雨停了,她不知道又會看些什麼了。那對眼睛終日恍恍惚惚的,望著你也像沒有看你,你就無法明白她是個真的人還是個幽靈!枉她天生就那麼白皙的皮膚和烏黑的眼珠,卻不會笑。

  他重新拿起報紙,遮住了臉,一面從報紙的邊緣偷偷的注視她,她又在窗前的位子上坐下來了,前額抵著窗戶玻璃,他只能看到她那瀑布般披散下垂的長髮。他怔了一會兒,又想起今天新來的女職員,描得濃而黑的眉毛,唇膏搽得那麼厚,但是她會笑,「咯咯咯、咯咯咯──」如果把這樣的女孩子攬在懷裡,聽她笑得花枝亂顫,不知是一股什麼滋味!他把報紙往臉上一蒙,閉上眼睛,專心專意的想起那個笑聲來:「咯咯咯,咯咯咯──像隻母雞!

  她繼續注視著前面。尤加利樹,那麼粗的樹幹,那麼茂密的枝葉,兩旁伸出的樹枝把整條公路遮覆住,雨滴從葉子的隙縫中向下滴落。「這是什麼樹?」她問。

  「夢槐樹。」

  「夢槐樹?」腦子一時轉不過來,槐樹倒聽說過,夢槐樹卻有些陌生,轉過頭去,他的嘴邊掛著一抹調皮的笑。噢!幾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叫夢槐!夢槐樹?不像!這樹太高大,太結實,自己卻太渺小,太柔軟!

  她默默的搖著頭,他的手攬在她的腰上,輕聲說:「事實上,這樹的學名叫大葉桉,又叫尤加利樹,是常綠喬木,生長在亞熱帶,冬天也不落葉,希望你像它一樣,終年常綠。」

  像它一樣?終年常綠?聽起來像夢話。她望著那高大的樹木,樹下面有一塊石頭,石邊長出一叢小草,她俯身觸摸那株小草,這倒更像她一些,柔弱、稚嫩,那石頭呢?像他!不是嗎?堅固、不移。她凝視著他,輕輕的念出「孔雀東南飛」中的幾個句子:

  「君當如磐石,妾當如蒲草,蒲草韌如絲,磐石無轉移。」

  蒲草韌如絲,磐石無轉移。屋檐上滴下了一大滴雨珠,滴落在院子裡的水泥地上,碎了。多少的雨珠都跌碎了,多少的夢也都跌碎了!「蒲草韌如絲,磐石無轉移。」這該是多麼遙遠的事了。

  「啊!該睡了吧?」突然而來的聲音又嚇了她一跳,抬起頭來,她茫然失措的望望那張陌生而又熟悉的臉。

  「噢──該睡了。」拉長了聲音,她輕輕的答了一句,空洞的聲調像跌碎的雨滴。

  天微微的有些亮了,雨,編織了一張大網,把天和地都織在一起。夢槐用手枕著頭,聽著那雨聲敲碎了夜,望著窗子由淡灰色變成魚肚白,又是一天即將開始了。和每一天一樣,充塞著過多的寂寞。枕邊的人發出了單調起伏的鼾聲,她微側過頭,在清晨的光線下去辨識那一張臉,寬額、厚唇、和浮腫的眼睛,他沒有一分地方像那個他。他的求婚也那麼平凡:

  「你願不願意嫁給我?」

  「好。」有什麼不好?他,三十餘歲,機關裡一個小單位的主管,薄有積蓄,有什麼不好呢!反正,嫁給誰不是都一樣?他和那許許多多的他,不全是一樣嗎?

  她從枕下抽出手來,天亮了,應該起床了。躡手躡腳的下了床,走到窗子前面,首先對窗外的世界一番巡視,雨仍然輕飄飄的在飛灑著,雲和天是白茫茫的一片。尤加利樹在雨和晨曦中,那條伸展著的道路仍然在作出誘惑的低語。

  「來嗎?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。」

  世界的盡頭,那是何方?那個他,現在是否正在世界的盡頭?伴著他一起走的又是誰?

  「我不能和你結婚,」那個他說:「你看,你長得那樣漂亮,那樣柔弱,而我卻窮得租不起一間屋子,我怎能忍心讓你為我洗衣煮飯,疊被鋪床?所以,夢槐,忘掉我吧!你長得那麼美,一定可以嫁一個很年輕而有錢的丈夫,過一份安閒而舒服的生活。夢槐,你是個聰明人,忘了我吧,我愛你,所以我不能害你。」

  「我愛你,所以我不能害你。」她望著尤加利樹,那上面掛著多少雨珠。

  「我愛你,」那個他說的:「所以你嫁給別人吧。所以我不能娶你。」

  這是什麼邏輯?什麼道理?但是,千萬別深究。

  「這是人生。」也是那個他所說的:「我們如果結了婚,會有什麼結果?想想看,在一間只能放一張床的斗室裡,啃乾麵包度日嗎?前途呢?一切呢?我們所有的只是饑餓和悲慘!所以,你還是嫁給別人吧,還是找一個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吧。」

  「幾點鐘了?」幼謙在床上翻了個身,坐起身子。

  夢槐下意識的看看表。

  「七點半。」

  他跨下了床,打著呵欠,睡褲的帶子鬆鬆的係在凸起的肚子上,「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」,他是嗎?又是一個呵欠,他睜開了惺忪的睡眼,詫異的望望她,一清早,又看雨嗎?除了看雨,她竟找不出任何興趣來嗎?雨,那淅淅瀝瀝滴答不止的玩意兒,裡面到底藏些什麼偉大的東西,她竟如此熱中於對它的注視。

  「還在下雨嗎?」他懶懶的問。

  「嗯。」她也懶懶的答。

  真無聊,全是廢話。他想,走進盥洗室,刷牙、洗臉、準備上班。必須冒著雨去搭交通車,這該死的雨,下到那一年才會停止?而她,居然會喜歡看雨!不過,今天應該早點去上班,為什麼?對了,今天有那位新上任的女職員,「咯咯咯,咯咯咯──」笑起來渾身亂顫,像俊母雞!母雞,應該是隻大花母雞呢。他微笑了起來,眼前又浮起那被脂粉誇張了的眉眼和嘴唇,還有那些「笑」。

  目送幼謙走出家門,她鬆了一口長氣,好像解除了一份無形的束縛。在窗口前面,她習慣性的坐了下來,把手腕放在窗臺上,靜靜的凝視著雨霧裡的尤加利樹。

  「我愛你,所以我不能害你。」那個他說,結果,他娶了一個百萬富豪的小姐,婚後第二個月,就帶著新婚夫人遠渡重洋,到世界的盡頭去了。

  「這是人生。」是嗎?這就是人生?她把下巴放在手背上,玻璃又被她所呼出的熱氣彌漫了。她抬起頭,凝視著玻璃上那一大片白色的霧氣,想起昨天沒寫完的一闋詞,舉起手來,她機械的把那下半闋詞填寫了上去:

  「昨宵徒得夢姻緣,水雲間,悄無言,爭餘醒來愁恨又依然,輾轉衾綢空懊惱,天易見,見伊難!」

  字跡在玻璃上停了幾秒鐘,只一會兒,就連霧氣一起消失了。雨滴仍舊在尤加利樹上跌落,跌碎的雨滴是許許多多的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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