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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「是的。」他注視著她:「只微微有一點不同。你的小說中總有三分無奈和七分哀愁,而你的人卻有三分哀愁和七分無奈。」

  她悚然而驚,他的話刺進她的內心深處,一針見血的把她分析得纖毫畢露,似乎比她自己分析得更清楚。沒有人能瞭解她那鎮定的外表後面,藏著一顆多麼怯弱畏羞的心,也沒人能體會到她比一般人都細膩而容易受傷的感情。她始終像一隻把頭藏在翅膀裡的小鳥,深深的躲藏著,害怕別人會傷害了自己,卻妄以為自己那脆弱的小翅膀就能抵禦住所有外界的力量。她生活在子欣的旁邊,那夫婦之情早已像一口乾涸的井,但她無力於逃出這環境,只一任歲月從她的手中流過,無可奈何的、被動的,讓生命的浪潮推動著。

  她給了他黯然的一瞥,他沉默了。看不到的情愫在他們身邊流動,她知道,她再也逃不出去了,她一直害怕被捕獲,而現在,她還是被捕獲了。

  她望著他,他的眼睛在清清楚楚的對她說:「別害怕,別逃避。」

  她的眼睛立即答覆了:「我想要,但我不敢。」

  他站起來,走到窗邊去,他手上握著一個茶杯,杯裡那橙色的液體迎著落日的光而閃耀。她癱軟在椅子裡,注視著杯上的反光,那絢麗多變的彩色,一如這繁雜虛幻的人生。好一會,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:

  「你結過婚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她?」

  「在美國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她喜歡那種熱鬧而奢華的生活,那兒有她同類的朋友,她離不開跳舞和享受。」

  「你們結婚多久了?」

  「十五年──你呢?」

  「十年。」

  「都夠長了,是不是?」他的眼睛閃著異樣的光。

  「足以讓我們從一個孩子變成大人,足以讓我們從幼稚變成成熟,可是,成熟往往來得太晚。」她說,一瞬間,有些兒泫然欲涕。她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,她不需要多說什麼了,他瞭解得和她一樣清楚。他們之間是永不可能的,該相遇的時候,他們沒有相遇,而現在,「相遇」似乎已經多餘了,變成生命上的「外一章」。

  子欣及時歸來,打破了室內那種令人眩暈的沉寂,也打破了兩心默默交融的私語。他大踏步跨進室內,故意大聲而爽朗的笑著說:「抱歉抱歉,一個會議耽誤了時間,讓客人久待了!不過,李先生和內人一定很談得來的!」

  她不由自主的望望子欣,子欣的態度似乎有些不對,那份爽朗太近乎造作。隨著她的眼光,子欣給了她狡獪的一瞥,好像在說:「你別瞞我,我什麼都知道。」

  她頓時緋紅了臉,好像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,而被抓住了把柄。她甚至不敢再去看軔夫,整個晚上,她手足無措,神魂不定。吃飯的時候,她弄翻了醬油碟子,染污了衣服,當她倉促間預備避到內室去換衣服的時候,她接觸了軔夫的眼光,那眼光裡跳動的小火焰燒灼著她,使她心痛。

  她逃進房內,更換了衣服,又重新勻了脂粉,她延誤了一大段時間,以平定自己沸騰的情緒,當她再走出來的時候,她以為自己已經很穩定了,但是,當軔夫的眼光和她輕輕一觸,一切又是全盤的崩潰。

  客人終於走了,這段時間,真像比永恆還漫長,卻又像比一剎那還短暫,當她和子欣站在門口送客。軔夫伸出手來,和子欣握了握手,說:「謝謝你,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的宴會!」

  子欣笑著,笑得神秘而令人不安。然後,軔夫把手伸給她,她遲疑的伸出手去。他給了她緊緊的一握,她下意識的覺得,她將永遠被他這樣握著的了。

  「也謝謝你,你的盛情招待和其他的一切!」

  他走了。她茫然若失,神魂如醉。

  子欣拉了她一把,詭譎的笑著說:

  「走都走遠了,你也該進來了吧!」

  她一驚,於是,她明白,子欣已經知道一切了,他原有貓般的嗅覺和感應。所有的事情不會逃過他的眼睛的。她不想解釋,一來不知如何解釋,二來不屑於解釋。回進了臥房,她對鏡卸裝,慢慢的取下耳環,鏡子裡反映出子欣的臉,他仍然帶著那詭譎的笑,好像他有什麼得意的事似的。忽然間,她發現子欣是那樣猥瑣庸俗,而又卑劣!她詫異自己在十年前怎會看上了他?是的,覺悟是來得太晚了,撞進了網罟的魚說:「早知道我不走這一條路!」

  但是,它已經走進去了。

  子欣站在她的身後,正從鏡子裡凝視她的眼睛。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,她出於本能的退縮了一下,他獰笑了,握緊著她的肩膀說:「你別躲我,你躲不掉!」

  這是真的,她知道。她永遠只是一個脆弱得像個玻璃人似的小女孩,稍稍加重一點力量,她就會立即破碎。她從沒有力量去反抗掙扎。兩滴屈辱而又悵惘的淚水昇進了她的眼眶,子欣嘿然冷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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