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潮聲 | 上頁 下頁
尤加利樹·雨滴·夢(3)


  蒲草韌如絲,磐石無轉移。屋簷上滴下了一大滴雨珠,滴落在院子裡的水泥地上,碎了。多少的雨珠都跌碎了,多少的夢也都跌碎了!「蒲草韌如絲,磐石無轉移。」這該是多麼遙遠的事了。

  「啊!該睡了吧?」突然而來的聲音又嚇了她一跳,抬起頭來,她茫然失措的望望那張陌生而又熟悉的臉。

  「噢——該睡了。」拉長了聲音,她輕輕的答了一句,空洞的聲調像跌碎的雨滴。

  天微微的有些亮了,雨,編織了一張大網,把天和地都織在一起。夢槐用手枕著頭,聽著那雨聲敲碎了夜,望著窗子由淡灰色變成魚肚白,又是一天即將開始了。和每一天一樣,充塞著過多的寂寞。枕邊的人發出了單調起伏的鼾聲,她微側過頭,在清晨的光線下去辨識那一張臉,寬額、厚唇、和浮腫的眼睛,他沒有一分地方像那個他。他的求婚也那麼平凡:「你願不願意嫁給我?」

  「好。」有什麼不好?他,三十餘歲,機關裡一個小單位的主管,薄有積蓄,有什麼不好呢!反正,嫁給誰不是都一樣?他和那許許多多的他,不全是一樣嗎?

  她從枕下抽出手來,天亮了,應該起床了。躡手躡腳的下了床,走到窗子前面,首先對窗外的世界一番巡視,雨仍然輕飄飄的在飛灑著,雲和天是白茫茫的一片。尤加利樹在雨和晨曦中,那條伸展著的道路仍然在作出誘惑的低語。

  「來嗎?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。」

  世界的盡頭,那是何方?那個他,現在是否正在世界的盡頭?伴著他一起走的又是誰?

  「我不能和你結婚,」那個他說:「你看,你長得那樣漂亮,那樣柔弱,而我卻窮得租不起一間屋子,我怎能忍心讓你為我洗衣煮飯,迭被鋪床?所以,夢槐,忘掉我吧!你長得那麼美,一定可以嫁一個很年輕而有錢的丈夫,過一份安閒而舒服的生活。夢槐,你是個聰明人,忘了我吧,我愛你,所以我不能害你。」

  「我愛你,所以我不能害你。」她望著尤加利樹,那上面掛著多少雨珠。

  「我愛你,」那個他說的:「所以你嫁給別人吧。所以我不能娶你。」

  這是什麼邏輯?什麼道理?但是,千萬別深究。

  「這是人生。」也是那個他所說的:「我們如果結了婚,會有什麼結果?想想看,在一間只能放一張床的斗室裡,啃幹麵包度日嗎?前途呢?一切呢?我們所有的只是饑餓和悲慘!所以,你還是嫁給別人吧,還是找一個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吧。」

  「幾點鐘了?」幼謙在床上翻了個身,坐起身子。

  夢槐下意識的看看表。

  「七點半。」

  他跨下了床,打著呵欠,睡褲的帶子松松的系在凸起的肚子上,「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」,他是嗎?又是一個呵欠,他睜開了惺忪的睡眼,詫異的望望她,一清早,又看雨嗎?除了看雨,她竟找不出任何興趣來嗎?雨,那淅淅瀝瀝滴答不止的玩意兒,裡面到底藏些什麼偉大的東西,她竟如此熱中於對它的注視。

  「還在下雨嗎?」他懶懶的問。

  「嗯。」她也懶懶的答。

  真無聊,全是廢話。他想,走進盥洗室,刷牙、洗臉、準備上班。必須冒著雨去搭交通車,這該死的雨,下到那一年才會停止?而她,居然會喜歡看雨!不過,今天應該早點去上班,為什麼?對了,今天有那位新上任的女職員,「咯咯咯,咯咯咯——」笑起來渾身亂顫,像俊母雞!母雞,應該是只大花母雞呢。他微笑了起來,眼前又浮起那被脂粉誇張了的眉眼和嘴唇,還有那些「笑」。

  目送幼謙走出家門,她松了一口長氣,好像解除了一份無形的束縛。在視窗前面,她習慣性的坐了下來,把手腕放在窗臺上,靜靜的凝視著雨霧裡的尤加利樹。

  「我愛你,所以我不能害你。」那個他說,結果,他娶了一個百萬富豪的小姐,婚後第二個月,就帶著新婚夫人遠渡重洋,到世界的盡頭去了。

  「這是人生。」是嗎?這就是人生?她把下巴放在手背上,玻璃又被她所呼出的熱氣彌漫了。她抬起頭,凝視著玻璃上那一大片白色的霧氣,想起昨天沒寫完的一闋詞,舉起手來,她機械的把那下半闋詞填寫了上去:「昨宵徒得夢姻緣,水雲間,悄無言,爭餘醒來愁恨又依然,輾轉衾綢空懊惱,天易見,見伊難!」

  字跡在玻璃上停了幾秒鐘,只一會兒,就連霧氣一起消失了。雨滴仍舊在尤加利樹上跌落,跌碎的雨滴是許許多多的夢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