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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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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尤加利樹·雨滴·夢 雨,把天和地連成了混混沌沌的一片。 夢槐坐在窗子前面,用手托著下巴,呆呆的望著外面被暮色和雨霧揉成一團的朦朧的景物。那條兩旁種植著高大的尤加利樹的公路,在雨色裡顯得格外的寂靜和蒼涼。浴在雨中的柏油路面無盡止地向前伸展著,帶著股令人不解的誘惑味道,似乎在對夢槐說:「來,走走看。沿著我走,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!」 她歪歪頭,斜睨著那條公路,好像必須考慮一下要不要接受這份「挑逗」。接著,她蹙蹙眉,用手揉揉鼻子。傻氣!不是嗎?誰會願意在這斜風細雨的天氣出去漫無目的地閑逛?給幼謙知道了,會說什麼?發神經?她坐正了身子,好像幼謙的指責已經來了,四面望望,空空的房子盛著濃濃的寂寞,幼謙還沒有回來。 向窗子更加貼近了一些,前額抵著窗玻璃,手腕擱在窗臺上,下巴放在手背上。雨滴正在玻璃上滑落,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,鼻子裡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凝聚,視線被封斷了。她揚揚頭,移開了身子,望著玻璃上那一大片水氣。下意識的,她用手指在那片水氣上劃著字,隨意劃出的,竟是塵封在腦子裡的一闋朱淑真的詞: 「斜風細雨乍春寒,對樽前,憶前歡,曾把梨花寂寞淚闌乾,芳草斷煙南浦路,和別淚,看青山。」 才寫了上面半闋,一聲門響使她陡的驚跳了一下,回過身子,房門已開,幼謙正大踏步的跨進來。她站起身,感到面龐發熱,好像自己是個正在犯錯的孩子。下意識的,她趔趄著用背脊遮住那寫著字的玻璃窗,赧然的凝視著正摘下雨帽,脫下雨衣的幼謙。 「回來了?」她囁嚅著從喉嚨裡逼出一句話來。 「嗯。」他哼了一聲,抬頭不經心的望了她一眼,就是這樣,她會問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來。「回來了?」當然回來了,否則,站在這兒脫雨衣的是誰呢?他帶著份模糊的不滿,自顧自的脫下那笨重的雨靴,然後把自己的身子沉沉的扔進沙發椅裡,用手蒙住嘴,打了個呵欠。 「累了?」她又問。 累了?當然啦!一天八小時上班,從早忙到晚,那麼多檔案要處理,那些女職員全笨得像豬,只知道搽胭脂抹粉,塗指甲油。他望望靠著窗子站著的夢槐,一張蒼白的臉,嵌著對黑黑的,朦朦朧朧的眼睛,她就不喜歡化妝,與眾不同!是的,五年前,他也就看上她這份與眾不同。可是,似乎是過分的與眾不同了! 「做了些什麼?這樣一整天?」他問,懶懶的。一天不見面,回來總得找些話講。 「沒做什麼,」她輕輕的回答,轉過身子,玻璃上的字跡已經幻散了,窗外的暮色更重了些,尤加利樹成了一幢幢聳立的、模糊的影子。「只是看雨。」 「看雨?」他望了她一眼,看雨,看雨!這就是她的生活。她從不想使自己活躍,例如出去應酬應酬,打打小牌;只是把自己關在小斗室中,連帶使他的生活也限制在這幢精裝的墳墓裡。 「雨很好看嗎?」 「嗯,」她哼了一聲,又用手指在玻璃上無聊的亂劃。 雨很好看嗎?他何曾真的「看」過雨,透過了玻璃窗,她凝視著雨霧中的公路,那樣長長的平躺著,連尤加利樹上都掛著雨,一絲絲、一點點、一滴滴,像個夢。 「今天公司裡新來了個女職員。」他的話打破了一份寧靜,似乎連雨意都被敲碎了。「是總經理介紹進來的,有後臺老闆。對誰都是一副笑臉。」 「嗯。」她又哼了聲。新來的女職員! 他皺皺眉,吳珊珊那副樣子又浮現在眼前,做得蓬鬆得像個大帽子似的雞窩頭,畫得濃濃的兩道黑眉毛,有一句詩說過,怎麼說的?對了,「雙眉入鬢長!」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雙眉入鬢長,眉梢一直飛進了頭髮裡,人工塗過的睫毛,和那張蘇菲亞羅蘭似的嘴!見了人就笑,「咯咯咯,咯咯咯──」彷彿滿屋子都被她的笑聲充塞滿了。笑起來,連那膠水膠得牢牢的雞窩頭的髮絲也顫動不已。從早上到下午,她的笑聲就沒有停過。 「喂,」他喊:「今晚吃什麼?」 「哦,」她把眼睛從雨霧深處調了回來,有一抹惶惑:「我不知道,讓我去問問阿菊。」 眼看著她走出房間,他對她的背影發愣。她不知道,一個妻子竟不知道晚餐吃什麼。但是,你就沒辦法對她苛求,這也是她與眾不同的地方嘛!可是,她一定還有些地方不對,他愣愣的想著,接著,像靈光一閃,他想出來了,她竟然不會笑!一個不會笑的妻子,這似乎比不會做任何事更糟糕,但她就是不會笑! 晚餐過後,雨仍然在檐下滴滴答答的低吟,單調得像支沒有伴奏的歌。夢槐習慣性的倚著窗子,凝視著窗外的公路。尤加利樹之間的路燈亮了,一盞又一盞,聳立在陰黯的雨霧中。她幾乎可以看到燈罩上所掛著的水珠,可以感覺到尤加利樹的枝椏上所垂著的寂寞。路燈平行的伸展,像兩串永遠環繞不起來的珠鏈。柏油路面的雨水迎著路燈閃爍,誘惑的味道更濃重了:「來嗎?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!」 世界的盡頭?世界的盡頭又在何方?她出神的凝望和凝想,鼻子在玻璃上壓擠著。 「看什麼?窗子外面有什麼稀奇的東西?」幼謙的聲音突然響了,她嚇了一跳。 「哦,沒什麼,」她怯怯的、猶豫的說:「只有雨。」 只有雨,那親切而遙遠的雨。仰起臉來,她幾乎可以感到雨絲迎面撲來的那種涼絲絲的味道。披上一件雨衣,把手插在雨衣的口袋裡,沿著尤加利樹夾道的公路,緩緩的向前走,把路燈和樹木一株株的拋下。望著兩個人的影子從前面移到後面,又從後面移到前面。是的,兩個人的影子,還有一個他!那個他,是多少年前的事?記不清了,那個他已不知跑向何方,留下的只是虛虛幻幻的一串影子。 「讓我們這樣走,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,好不好?」 這是他說過的話,於是,他們一起走著,腳踩進水潭裡,奏出的是最優美的樂章,尤加利樹的枝頭,掛滿了雨滴,每一滴雨裡包著一個夢;像相士的水晶球,你可以從它看出未來,每一滴雨包著一個夢,瑰麗神奇,而當它從枝頭跌落,雨滴碎了,夢也碎了!就這麼短暫,他說過:「這是人生。」 這是人生?她從不想費神去瞭解人生,只因為這兩個字太過虛幻繁複了,她也不相信他能瞭解。他是個藝術家,落魄的藝術家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種人,因為他們都有那麼高、那麼多的不被賞識的才華!他們不能像世界漠視他們那樣漠視自己,於是,你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過多的苦悶的痕跡。他也一樣,她還能記得他那件破破爛爛的、藏青色的外衣,晴天是他的工作服,雨天是他的雨衣,上面積滿的是各種各樣的油彩和各個季節的雨滴。 「但願我有一支筆,能畫出你的眼睛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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