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苔痕(6)


  好半天,她才聽到他在說:「那一晚之後,我不敢來了,你知道?我不敢單獨來見你,怕你把我趕出去,所以,我拉了他們一起來,我幾乎不能面對你——你,怪我了?」

  她猛烈的搖搖頭。她的視線模糊,心情迷亂。在這模糊和迷亂的情況中,她看到他站起身來,向她走近,他那年輕的臉龐在她面前擴大。她心底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,但,那力量太薄弱,太微小,而當他的手接觸到她的手臂時,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成另一種微妙的期待的情緒。她恐慌的望著那向她低俯的頭,她的眼睛迷惑而惶然的凝視著他的。

  然後,當一聲輕喚從他的喉頭沙啞的迸出:「如蘋!別躲開我!」她就整個的癱軟了下去。

  一段如瘋如狂的日子。

  她第一次發現靜臥在自己血管中的感情竟然如此強烈,一旦沖出體內,就如火山爆發般不可收拾。漠視了輿論的批評,漠視了親友的諫勸,漠視了許多鄙夷的眼光和苛刻的言論。她悠然的沉醉在那濃烈如酒的情意裡,竭力想去追尋一份如詩如夢的感情生活。但是,周遭的「人」畢竟太多,儘管她不在意,但卻避免不了許多無謂的「干擾」。

  於是,當他興沖沖的跑來說:「我發現一間森林中的小屋,我已經把它買下來了,托一個老農照管著。你願意和我去過過魯濱遜飄流記裡的生活嗎?」

  她立即欣然而雀躍了。這是他們第一次到小屋中來。

  多麼醉人的歲月!每一天都是從愛的蜜汁中提煉出來的。他們擺脫了許多人的煩擾,除了享受握在他們手中的日子之外,他們連天和地都不管!足足一個月,他們沒有走出叢林。他們彼此發掘著對方靈魂深處的美和真,把它和自然揉和在一起。她發現他是個具有藝術頭腦的人,他懂得生活和情感的藝術化,他們在林中漫步,讓山林草木分享著他們的歡樂。在這兒,他們遠離了「人」的抨擊,山林草木是他們最好的朋友,因為它們不懂得嘲笑。

  每日清晨,他們跑到叢林深處去拾掇朝露,去研究日出,彼此笑鬧得像兩個小孩。有時,他們也到群山深處去做一番「遠足」,日暮時分,在煙靄和蟬鳴聲中回到他們的小巢,那份安謐和悠然自得真難以描述。

  「歸路煙霞晚,山蟬處處吟。」這是詩般的生活。深夜裡,相偎在窗下,燃起一個小火爐,溫著老林給他們送來的自製米酒,淺斟慢酌,享受著「綠蟻新醅酒,紅泥小火爐」的情調,這是詩般的歲月。她幾乎已經忘記了這世界上還有其他的人類,忘記了除了他們的鴿巢和叢林之外還有其他的土地。

  有時,她望著他隨隨便便的披著衣服,斜倚在窗前雕刻,或吟詩,或低唱,襯著他的,是窗外綠蔭蔭的鳳凰木,和遠處藍澄澄的天,她就會不由自主的,陷進一種恍惚的,忘我的境界中,直到他對她湊過來。

  「想什麼?」他用手指碰碰她的耳垂和面頰。

  「不想什麼。」她迷迷糊糊的說。

  他審視著她,深吸了一口氣。

  「你知道,如蘋,你太動人了。好像是躲在一層薄雲的後面,我總怕自己會把握不到你。」

  「是嗎?」她問,也凝視著他,於是,她也感到了那層掩護著他的薄雲,浮動在他和她之間。

  一陣不祥的感覺由她心中升起,她知道,就是這兩層薄雲,終會迫使他們離開。相愛的人並不見得能彼此相屬,她深深的瞭解,她想他也瞭解,為了這個,他們從不敢計畫未來,為了這個,他們也從不敢放鬆握在手裡的今天。

  願今生長相守,在一起永不離,我和你共始終,任日轉星移。他把嘴湊在她耳邊,輕輕的唱著。磁性而低沉的調子顫悠悠的敲進她的內心深處去。她又神思恍惚了起來,幸福的杯子已經裝得太滿了,她怕它會溢了出去。

  終於,這第一次的隱居生活結束在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裡。

  那天,老林的兒子要到城裡去,問他們需不需要帶點東西來。其軒已吃厭了蔬菜雞蛋,就要他買些牛肉和香腸。晚上,老林的兒子把東西送來就走了。發現有做熱狗用的那種小臘腸,其軒高興得跳了起來,立即拈了一根放進嘴裡,可是,他被那張包臘腸的報紙吸引住了。

  「什麼事?」如蘋問。

  「沒什麼。」其軒一把揉縐了那張報紙。

  「給我看!」如蘋搶過去,攤開那張報紙,於是,她看到一則觸目的尋人啟事:

  其軒兒:速歸家,一切不究。男兒在外,偶一荒唐,尚無大礙,但不可沉迷。與你偕遊之女子,目的何在?需款若干可解決糾葛?盼實告。雪琪亦念念不忘舊情,諒你年輕,涉世未深,歸家後必不深究,若再耽延不歸,必當報警搜尋。父字

  如蘋注視著這一則尋人啟事,頓時間,感到那如詩如夢的情致蕩然無存,而受辱的感覺正從心中茁長出來,蔓延全身。其軒對她撲過來,緊緊的擁住她,用吻堵住她的嘴。但他的熱情安慰再也敵不過那一則啟事的殘酷,她無法反應他的熱情,只能呆呆的木立著。其軒凝視著她,迫切的說:「你不必在意這些事,我父親怎麼能瞭解我們這份感情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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