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苔痕(7)


  「下山吧!」她輕輕的說。

  「不!」

  「我們總不能在山上待一輩子,是不?」她說,忽然感到自己已超脫了情人的地位,變成了他的大姐姐。

  「不!我要和你在一起。」

  「別傻!」她苦澀的說,「真要等員警來捉我們嗎?要報上登出醜聞來嗎?」

  「這並不醜惡!」他生氣的說。

  「美與醜是相對的,不是絕對的,」她寥落的說:「看你從那一個角度,和那一個立場去看。」

  「我不管!」他任性的說:「我只要和你在一起!」

  「下山去,明天我們下山。」她說:「你父親以為你被我綁票了,回去告訴你父親,這個女人是不要錢的。」

  她走到床邊,躺在床上,整個晚上不能入睡。他伏在枕上凝視她,兩人都默默無言。第二天早上,他們略事收拾,下了山。重新回到人的世界裡,她才知道她為這兩個月「尋夢」的生活付出了多大的代價。沒有人再理會她,親友的嘲笑,鄰里的譏評,使她完全孤立了。一下子之間,她數年來的人緣和聲望全毀於一旦。她成了眾人口中的蕩婦,那些自命清高的女人對她側目而視,一些曾追求過她的男人更表現了最壞的風度:「原來是看上了小白臉哦,呵呵!」

  「豈止是小白臉?還是百萬財產的繼承人呢!」

  「怎麼也不自己衡量衡量?人家父親的姨太太,個個都還比她年輕呢!」

  「瞧她平日那副道貌岸然,不可侵犯的勁兒,好貞節的小寡婦呀!」

  「這才是地道的風流寡婦呢!」

  這些謾駡和指責成了一層層翻滾的浪潮,而她就睜著一對迷茫的眼睛,在這些浪潮中載沉載浮,一任浪潮推送衝擊。而他,那個漂亮的大男孩子,仍然要往她的家裡跑,他看來比她更哀苦無告,更惶然失所。她不忍看他那悽惶而無所歸依的眼睛,那樣茫茫然如一頭喪家之犬,她更無法抵抗他從內心所發出的呼喊:「這樣下去我要發狂,我不能生活!如蘋,我們結婚吧!」

  「傻話!」

  「為什麼不可以?」

  「因為那是傻事!」

  「結婚是傻事嗎?」

  「和我結婚是傻事!」

  「請你——」

  「不行!」

  「如蘋,你是殘忍的,惡毒的——」

  「別發脾氣,」她鎖著眉,「結婚」是一個禁果,雖誘人,她卻不敢伸手去採摘。「讓我們再接受一段時間的考驗。」

  於是,他們又回到了山上。

  這一次,山上似乎沒有上一次那麼美了,小屋中的情調緊張而不和諧,叢林中處處煙雲密佈,生活如拉得太緊的弦,有一觸即斷的危險。他們的爭執頻頻出現,對於未來的需求越渴切,則對目前的偷偷摸摸越不滿。逃開了「人」的世界並沒有解決了「人」的問題。他們開始吵架,為了各種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吵架,故意尋找對方的錯處,然後又在眼淚和擁抱中和解,彼此自責是個大傻瓜。可是,和解之後的氣氛也不寧靜,如火如荼的奔放的熱情代替了以前像流水般優美的情致。

  這樣,不到一個月,他們就自動結束了小屋中的歲月。然後,他們又上過三次山,一次比一次的氣氛壞,一次比一次的氣壓低,一次比一次更不歡而散。

  終於,那最後的一天來臨了,在那小屋中,他們爆發了一次有史以來最大的爭吵,起因於她在他的口袋中找到一封寫給雪琪的信,事實上,信只起了一個頭,潦草的寫著幾句想念的話,但她無法忍耐的暴跳了起來。

  「下山去!回去!回到你想念的雪琪身邊去!」她叫。

  「別胡鬧,我一點都不想雪琪!」

  「那麼,這封信如何解釋?」

  「我要正常的生活!」他叫了起來:「我厭倦了山上!我要正常的交遊,正常的朋友,和正常的家庭!我不能永遠在山上躲起來,除了小屋就是樹木,整天見不到一個人!」

  「那麼,下山去!為什麼你要我跟你到這兒來?」

  「除了在山上,你肯跟我在一起嗎?」他逼視著她:「嫁給我,做我的妻子!」

  「你不會是個忠實的丈夫!」她叫,避開了真正不能結合的原因,故意拉扯上別的。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有信為證!在是情人的時候就已經不忠,還談什麼婚後?」

  「你胡扯!你明知道我的心,你亂說!你可惡,可惡透了!」他漲紅了臉,大聲咆哮著。

  「心?我怎麼能知道你的心?雪琪既年輕又漂亮,我又老又醜,她是金子我是鐵,你當然會愛她!我知道你愛她,你一直愛她!」

  「你瘋了!你故意說謊!」

  然後,爭吵越來越厲害,兩人全紅了臉,彼此直著脖子大吼大叫,吵到後來已弄不清楚是為什麼而吵。只是,都有一肚子要發洩的鬱悶之氣,借此機會一泄而不可止。兩人全喊出一些不可思議的,刻薄而惡毒的話,攻擊著對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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