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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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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這些孩子們開了一輛中型吉普來接她。她望望扶著方向盤的其軒,其軒回報了她一個微笑。 「放心,」他說:「我有駕駛執照,絕對不會撞車!」 撞車?她心頭一凜,不禁打了個寒噤,她又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車禍,她那年輕的丈夫。她的表情沒有逃過他的眼睛,他頓時消沉了下去。為了不掃他們的興,她故示愉快的上了車,才發現車上鍋盆碗灶齊全,彷彿搬家似的。 這是一次難忘的旅行,在車上,他們又說又笑,又叫又鬧,開心得像放出柵檻的猴子。她無法不跟著他們一起笑,只是,她感到自己的心境比他們老得太多了,聽著他們唱: 「恰哩哩恰哩恰砰砰──」 她只覺得心酸。一種疲倦感,不,她不再是孩子了。 到了目的地,他們划船,跳蹦,叫鬧。等到做午餐的時候,她才驚異的發現這些孩子居然沒有一個會做飯。大家圍著她,要她指導,她笑著說: 「怪不得你們要我參加呢,敢情是要我做廚子呀!」 「噢,不敢當!」一個說:「我們分工合作吧,我管起火!」 「我管放鹽!」另一個說。 「我管放醬油!」 「我管洗和切!」 「我管──」其軒四顧著說:「我什麼都不會,這樣吧,我管打蛋!」 立即,大家七手八腳的忙了起來,火生起來了,煮了一鍋雜和湯,亂七八糟的什麼東西都有。其軒管打蛋,拿了一個小飯碗,打了四個蛋,滿溢在碗口上,戰戰兢兢的端著,一面小心翼翼的用筷子調著。但是,碗小蛋多,一面調,一面滴滴答答的往下流,弄得滿手滿身都是。他自言自語的說: 「我以為找了個最簡單的工作,誰知道卻是天下最難的一件工作!」 如苹正在爐子邊忙著,一回頭看到其軒那副扎手扎腳的狼狽樣子,不禁噗哧一笑。她從其軒手中拿過飯碗,把蛋傾在一隻大碗裡,然後熟練的調著,其軒「哦」了一聲說: 「原來換個碗就成了,我這是聰明一世,糊塗一時──」 「算了吧!」雪琪笑著說:「你還聰明一世呢?別丟人了!」說著,她對他親昵的擠了擠眼睛。 忙了半天,總算可以吃了,每人添了一碗湯,如苹才吃進口,就全噴了出來,又笑又咂嘴的說: 「老天,誰管放鹽的?打死了鹽販子了!」 大家嘗了嘗,就都大笑了起來,整鍋的湯全算白費了,如苹也不禁笑彎了腰。雪琪一面笑,一面跑過去抓住其軒的手說:「是你!我看到你放了半碗鹽進去!」 「胡扯!」 「你不許撒賴!」雪琪笑著,和其軒扯成一團:「你故意搗蛋,又不歸你放鹽!」 「罰他!罰他!罰他!」大家起鬨的叫著。 「好,我甘願被罰!」其軒嚷著:「你們說吧,罰什麼?」 「唱歌!」眾口一詞的叫。 其軒斜靠在一棵相思樹上,略一遲疑,就唱了起來。他的眼光在天邊的白雲上輕輕掠過,然後停在如苹的臉上,眼睛裡有一簇小火焰躍躍欲出的迫著她,她心中微微的一動,起先,只覺得他的歌喉十分低柔動人,接著,她就聽出了他的歌詞: 我有訴不盡的衷情,不敢向你傾吐,只有在夢中,把真情流露。 ──忽然間,她覺得天與地都消失了。忽然間,她明白一切了。這個男孩子並不單純,所有的舉動都是故意的,打蛋,放鹽,唱歌──他只是要她歡樂,要她笑,要引發她那年輕人般的熱情──她木立著,眼眶逐漸濕潤,她明白了,明白得太多太多,這男孩子並不頑皮,並不是逢場作戲,他是真正的在戀愛,可怕的戀愛!她無法忍耐的轉開身子,悄悄的溜出了人群,溜進了吉普車中,獨自的坐在車裡,她覺得如置身大浪中,暈眩而迷茫。 這一天的歸途裡,雪琪是最沉默的一個,她那漂亮的眼睛以一種強烈的敵意注視著如苹。如苹知道她已看出來了,看出如苹自己所體會到的,但她不想解釋,也無法解釋。 其軒把車上的人一個個的送回家裡,把她留在最後。當車子停在她家門口時,他跳下車子,扶著門問: 「請不請我進去?」 她知道不應該讓他進去,但是,面對著他那哀求的目光,那羞澀而微帶怯意的表情,她竟無法拒絕。他跟著她走進室內,默默的坐進沙發椅裡,她倒了一杯茶給他,他接過去,然後,兩人都沉默無語,只脈脈的互相凝視。她心中翻攪了起來,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在二人之間醞釀,她覺得嘴唇發乾,心跳加速。而他那熱烈如火的眸子帶著燒灼的力量逼視著她。 好半天,她才聽到他在說:「那一晚之後,我不敢來了,你知道?我不敢單獨來見你,怕你把我趕出去,所以,我拉了他們一起來,我幾乎不能面對你──你,怪我了?」 她猛烈的搖搖頭。她的視線模糊,心情迷亂。在這模糊和迷亂的情況中,她看到他站起身來,向她走近,他那年輕的臉龐在她面前擴大。她心底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,但,那力量太薄弱,太微小,而當他的手接觸到她的手臂時,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成另一種微妙的期待的情緒。她恐慌的望著那向她低俯的頭,她的眼睛迷惑而惶然的凝視著他的。 然後,當一聲輕喚從他的喉頭沙啞的迸出: 「如苹!別躲開我!」她就整個的癱軟了下去。 一段如瘋如狂的日子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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