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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她的冷靜沒有維持太久,痛苦的浪潮湧上來,湧上來,湧上來——拉扯她,撕裂她,揉碎她——她的手抓住了沙發的靠背,徒勞的把身子吊在半空,一聲恐怖的呼號從她唇中迸裂出來:「啊——」而這聲呼號卻嚇得阿珠用手蒙住耳朵,逃進了院子裡。「啊——」湘怡仍然叫著,一種垂死的掙扎和呼號。「我不行了,嘉文!嘉文!嘉——文!啊——」

  阿珠在院子裡發抖,幾乎要哭出來,既不放心丟下湘怡一人去叫車,又不敢不去叫車。正在手足失措的當兒,門鈴響了,她沖到門邊去開門,有種被解救的感覺。門外,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可欣。阿珠張著嘴,怔了一秒鐘,接著就如逢大赦的叫了起來:「啊呀,唐小姐,你來得剛好,快快,我們太太要生了,家裡一個人都沒有!快!快!」

  「怎麼回事呀?」可欣愕然的問。

  回答可欣的,是湘怡一聲抖腸挖肝的慘叫。這使可欣毫不遲疑的就直沖進客廳裡。湘怡面白如土,整個身子都吊在沙發扶手上,冷汗大粒大粒的從眉心跌下,嘴唇已被咬破了。可欣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。用手抱著湘怡的頭,她搖撼著她說:「湘怡,我來了,湘怡,別害怕!」回過頭去,她對阿珠說:「這個家裡的人呢?老爺、少爺和小姐呢?」

  「都出去了,一個也找不到!」阿珠搓著手說。

  湘怡側過頭來,看到了可欣,喘息著,她用汗濕的手拉住了可欣,掙扎著說:「是你,可欣,還好你來了。哎喲,我要死了,我一定要死了,哎喲,可欣,可欣——」她攥緊了可欣,死命的拉著她,揉著她:「我要死了。可欣,我要死了!」

  「別胡說!湘怡,馬上就好了,我送你去醫院。」望著阿珠,她命令的說:「快去叫車!」

  阿珠飛奔著去叫車了。湘怡的頭被可欣抱在懷裡,她轉側著,呻吟著,一旦知道來了救兵,心情一放鬆、就只感覺到可怕的墜痛。她的神志恍惚不清,除了痛,什麼都不清楚,迷糊中,她覺得可欣正用一條毛巾拭著她的汗,喃喃的說些聽不清的、安慰的話。

  然後,車子來了,可欣架起她的手臂,溫柔而鼓勵的說:「站起來,湘怡,勇敢一點,我們去醫院了。」

  阿珠和可欣一邊一個,架起了湘怡,湘怡自己也不知道怎麼進了車子,只模糊的聽到可欣在吩咐:「阿珠,你留在家裡,老爺少爺一回家,就通知他們到台大醫院來!」

  可欣,好可欣,她多麼堅強冷靜呀!車子在顛簸著,醫院彷佛永遠不會到,可欣的手溫柔的摟著她的脖子,可欣,好可欣,但願能分得你的堅強!車子到了,停了,她被擔架抬進了醫院,可欣的手一直壓在她的肩膀上,給了她安慰和力量。產房裡有一盞紅燈,刺目的紅。可欣在和護士爭執,只有丈夫可以進入產房?那個丈夫正流連何方?可欣勝利了,她沒有離開她,那只手,那只溫暖而堅定的手。時間過得多麼緩慢,窗子上有一層朦朧的白,朦朧的,朦朧的,永遠是那樣隱隱約約的白。

  痛楚又來了,又來了,又來了——永不會饒過她的痛楚,永不會離開她的痛楚——又來了,又來了,還有多久才能結束?這就是一條生命的誕生?母體竟要支付如許多的痛苦?又來了,又來了——那撕裂的、狂扯的痛楚!於是,掙扎、號叫,許多不成聲音的聲音竟吐自自己的口中:「救救我,可欣,救救我!嘉文,嘉文在那兒?噢?哎喲,哎——啊——」

  可欣的手,不住的把汗從她額上拭去,忍耐點兒,忍耐點兒——醫生都具有一份難以置信的冷靜——忍耐點兒——但這不是人能忍受的,還有多久?還有多久?第一胎都是這樣的,早呢!午夜能生下來就是好的——噢!午夜!午夜還有多久?嘉文呢?嘉文在那兒?

  窗子上朦朧的白消失了,夜已降臨,嬰兒總喜歡選擇黑夜出世,那盞紅燈仍然亮著,川流不息的護士,白色的衣服,白色的帽子,嬰兒出世第一眼會看到什麼?那盞紅燈?還是護士的白衣?可欣,可欣,把我的表拿掉,它弄痛了我的手腕!噢,好可欣,救救我!噢!這情況像什麼?有一本小說裡曾讀到過,是了,你像給媚蘭接生的郝思嘉,你也佔據我丈夫的心——噢,可欣,原諒我,我並無意於責備你——噢,你是我最好的朋友,最好的朋友!當我在這生死存亡的一刻,只有你在我身邊!噢,可欣,你好,你真好,但是,哎喲,我實在太痛了,太痛了,我要死了,要死了——而嘉文不來!我將死在這兒,等嘉文來了,我已經成了冰冷的屍體——噢,我的天!

  時間那樣緩慢的爬過去,當痛楚來臨的時候,什麼都停頓了,只有痛楚,痛楚,痛楚!湘怡的喉嚨已經喊啞了,呈顯出一種虛脫的狀態,頭髮被汗濕透,可憐兮兮的貼在額上,她疲倦得無力再喊,只不住的找尋可欣,詢問嘉文來了沒有。

  十點多鐘,杜沂趕來了,他在產房門口看到面容蒼白的可欣,她那黑眼睛顯得特別的黑:「噢,杜伯伯,還沒生下來。湘怡嗎?她痛苦得很,她在找嘉文,您能把嘉文找來嗎?那會使她得到些安慰。」

  「老實說,我也不知道嘉文在那兒,怎樣?有危險嗎?」杜沂焦慮的問。

  「醫生說很正常,不過,老天呀,我從不知道生命是這樣降生的!」可欣受驚的張大眼睛,搖著頭。每當湘怡喊的時候,她都覺得胃部跟著痙攣起來。

  「還有多久可以生出來?」

  「兩小時,三小時——還沒一定!」

  產房裡又是一聲銳叫,可欣立即鑽進了產房。湘怡在枕頭上搖著頭,喘息著,淚和汗都混在一起,她拉住可欣的手,啜泣著,喊叫著說:「可欣,我快要死了,你答應我,如果我死了,哎喲——哎喲——我的天!又來了又來了,哎——可欣,如果我死了,你答應我,照顧我的孩子,哎喲!哎——啊!」

  「別胡說了,湘怡,你會好好的,孩子也會好好的!」

  「我會死,我知道。嘉文,嘉文在那兒?」

  「他就要來了!他馬上就會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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